日出后雨过天晴,暖光撒在竹林小道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江玦与李灵溪步行入城,直奔街市去。
华阳县是蜀中一大县,有与洛都相似的两市,灵气也格外充裕。
江玦采买目标明确,不一会儿就把缺的东西买齐了,捎带笔墨纸砚和两把桃木剑。他记挂着沈烟烟练剑却没有剑,只好先用木剑充数。
比起江玦,李灵溪要闲适得多。她走走逛逛,买了一堆小玩意儿,都塞进江玦的乾坤袋里。
江玦从粮铺离开,李灵溪也正好从隔壁酒肆出来,抱了两大坛酒,柔情一笑道:“是过春烧。”
不等她把酒扔进乾坤袋,江玦先一步夺走酒坛,冷漠道:“不许买。”
“我已给过钱了。”
“退了。”
“不要——”
反对无效,江玦真把酒退了。
一晃神的功夫,李灵溪又拐进一家胭脂铺子。
捡到第九盒胭脂时,江玦捏了她的手腕回来,好声说:“差不多了。”
沈烟烟成日素面朝天,除了在东宫为司记的时候,江玦真没见过她涂脂抹粉,买的这些胭脂多半是要落灰。
卖胭脂的老妇人取笑道:“郎君怎的这般小气!娘子买了胭脂,不是抹给你看吗?”
李灵溪趁机娇笑:“妾身只为郎君理红妆,好不好?”
江玦唇角僵住,把那盒胭脂丢进乾坤袋,付了钱,拉着沈烟烟就走。
走出铺子,李灵溪面上羞色全无,虽然依旧对江玦笑,但那笑总不是真在看自家郎君。
江玦闷着一口气,晚间教习时,就没那么收着力。
沈烟烟是个越挫越勇的好徒弟,桃木剑丢了捡,捡了丢,虎口被震得发麻、钝痛也不放弃。
江玦不知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是气某种未知,某种从未感受过的失控。他无数次想看清沈烟烟的眼睛,却反而溺进桃花潭水里,怅然若失,难寻归路。
桃木剑再一次被挑飞,这回断成了两截。
沈烟烟捡起剑,垂头丧气的,像斗败的大猫拖着长尾巴,可怜又可爱。
江玦登时懊悔不已,暗道:心结在我,我跟她置什么气?
木灵流从江玦指尖释出,包围了断木剑。断木剑慢慢长出新的剑身,翠绿花枝缠绕着剑身,开出一朵朵淡粉桃花。
李灵溪惊喜不已:“这是回生术?”
江玦说:“算不上,只能复活一些低阶草木。”
长生术和回生术,是修界不断追求的仙人道。
据说玉苍山中有长生秘籍,天定之人求取,秘籍自会现世。然而玉苍山已毁,长生门已断长生,这一传说逐渐不再为人相信。
世间有长生二百年者,如紫鄞道人和清一大师,却还没有起死回生者。
李灵溪抚摸着剑上桃花,眼中酝酿了笑意。
江玦的目光自剑尖向剑柄扫去,看见沈烟烟发红的虎口,忍不住问:“疼吗?”
李灵溪说:“什么?”
江玦把自己的桃木剑递过去,沈烟烟莫名其妙地握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回院子。
离开天桑山已有一段时日,江玦带的药再多,到这时候也用完了。他今日刚去回春堂买药,给沈烟烟调理内伤、镇痛和治创伤用。
东边的房间被江玦改成茶室,西间仍然是寝屋。现下李灵溪坐在寝屋的床上,伸出右手,让江玦敷药。
“其实不疼,”李灵溪逞能说,“我喜欢你那样,用全力出剑,我也好用全力去练习。”
江玦抹药的那只手顿了一下,歉疚道:“我没用全力。”
李灵溪有些气结,不说话了。
江玦收起药,也收回自己的手,起身说:“你早些睡。”
“你去哪儿睡?”李灵溪拉住他的衣袖,“不如就在这里。”
“前些日子,是因为你毒发难耐,唯有我的灵力能缓解一二,我才与你将就几宿。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你无恙,我们再同床共寝,就说不过去了。”
“将就?好罢,随你去。”
话毕躺回床上,盖着白日才买的新被褥,暖和安逸地闭上了眼。至于江玦睡矮榻还是藤床,李灵溪才懒得管。
一夜安眠,次日醒来时,江玦已不在屋里。
李灵溪心里慌张,忙捡鞋穿上,手忙脚乱地往外走。她怕江玦把她丢在这里,擅自去凤箫门请罪。
出了寝屋,美人靠上用镇纸压着一张短笺。
“青城山寻医,一日返。”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多一个字也不舍得留。李灵溪看了撇撇嘴,转身回茶室。这一进门,眼前倏忽亮了。
茶室放着一张矮长榻,榻上有长方的案台,如今案台上搁着两坛酒,正是过春烧没错。
李灵溪两步迈过去,看见酒坛下压了另一张字:“待归,勿贪杯。”
好嘛,还得等他回来喝。
正合李灵溪的意。她本也不是嗜酒的人,买过春烧是因为想看江玦喝。江玦不在,她一个人喝没意义。
酒坛旁边有几个米糕,想来是留给她的早食。她叼起米糕走出去,在院里看见第二样新物件。
芙蓉花下,石桌面,满满一筐胭脂堆成小山。山尖上躺一枚白兰缠花钗子,崭新如初,还多了三颗白珍珠。
李灵溪静默片刻,米糕竟然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了。
—
青城山是清一大师常来常往的地方,但他不会久居一处,江玦今日上山只当碰个运气。
可惜运气不好,江玦走过几个道观,小道士们都说大师已经许久不上山了。
黄昏时,山里下了一场小雨。江玦怀里捧着受赠的龙芽,披上蓑衣,往华阳城南走。
到竹院天已黑尽了,寝屋亮着孤灯,江玦站在院外,遥遥看那一盏小灯映出的人影,突然感觉喉头收紧。
沈烟烟在等他,这一幕,这一方小小的竹院,似乎成了他们的家。
雨没有下到这里来,江玦披着的蓑衣却忘了脱。他站在院外很久,看屋里的人影走来走去,不知在忙什么。
最后,一顶高冠戴到她头上,江玦很是疑惑,旋即脑中“嗡”的一下。
他快步走到寝屋,敲门两声。
“沈烟烟。”
屋里那人很高兴,推拉门轻快地向右一滑,室外凉意钻入屋内,屋内的烛火也照在江玦身上。
江玦凝神,看见一个妆容精致,花冠在顶的美人。与平日的素净不同,目下她描了眉,画了唇,胭脂扑在脸上如同血色自然透出。冠是用生花做的,芍药为主,芙蓉、银桂、蜀葵等攒在一起,再插一枚白兰缠花钗,衬得她如花神临凡。
再往下,她穿了新做的白缎暗纹长袍,红腰带垂在袍间,平添一抹艳色。
江玦愣了会儿,忽然伸手把她推回室内,背手拉上房门。
“外边冷,”江玦稳着呼吸,“你怎的夜里打扮成这副模样?”
李灵溪牵起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说:“我试胭脂,试完觉得装扮实在太素,所以配了顶花冠。怎么样,好不好看嘛?”
好看。
江玦喉结滚动一下,李灵溪见着就笑,揶揄问:“江仙君奔波一日,是不是口渴了,不如喝口茶润润嗓。”
江玦没说渴,一盏荡着酇白光的“茶”已递了上来。过春烧酒香浓郁,江玦偏要喝下去了,才木着脸说:“是酒。”
李灵溪拖长声音念:“是酒。”
江玦被撩拨得头皮发麻,忍无可忍,却也万分克制地把李灵溪推到坐榻上,斟满一碗酒。
他居高临下,温情浅笑里藏了掌控欲:“爱喝?那就多喝些。”
李灵溪不懂,怎么成了这般剑拔弩张的情态。江玦那神情,仿佛有谁抢了他的领地,他必得强占回来。
但李灵溪不会怕。
半碗酒喝下去,面颊更红了。李灵溪把剩下半碗递到江玦唇边,抬眸道:“换你了。”
绯色口脂印在碗沿,李灵溪有意把那一面转到江玦面前。江玦低头就手喝了,蹭到一点微微的红。
白瓷碗也算见证,今秋第一吻。
江玦左手抚着李灵溪下颌,拇指腹揉过她沾酒的唇,抹开她精心描画的绯色。她心里在反抗,实则彻底失了力气,由得江玦为所欲为。
妆面毁了,淡淡胭脂也被沁出来的汗水带走。
李灵溪单手握江玦手腕,脸侧了侧,就势让脸颊挨上他整个手掌。
“你可知,我的口脂是什么味道?”
李灵溪嫣然羞笑,江玦的手想退而不能。掌上脸颊温热,脂粉光滑莹润,江玦闻到白兰花香,与兰苑遍栽的玉兰略有不同。
“我知道,”江玦直视她,“无非是,过春烧味。”
李灵溪在他掌上摇头,“嗯,不是的。”
他稍微用力收回手,抹过嘴唇的指腹嫣红。他要尝口脂味,于是放着沈烟烟在那不动,闻了自己的手。
李灵溪没想过还有这条路,只听江玦说:“秋梨桂花味。”
花冠摘了,李灵溪抬腿勾江玦的腰,问:“今日去寻医,寻到医没有?妾日夜痛症发,二郎的心痛不痛?”
分明问的是正事,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是不正经。
江玦虎口卡在她下颌,把她脸颊掐陷了些,又喂下一口酒。
“大师许久不上青城山了,”江玦的嗓音恢复清朗,“过几日我去别地打听,你自在家玩胭脂也好,练剑也罢,只有酒要少喝。”
李灵溪问:“过几日?”
江玦松了手,坐在另一椅上,“是啊,过几日。因为明日我有要事,需要和你一起出远门。”
“什么事?”
“好事,睡醒再说。”
“不说不睡。”
李灵溪黏上来做泼皮无赖,江玦一手抱稳她,另一手摸上后背。
“嗯……”
她随着江玦的动作婉转低吟,可江玦指间一动,她就只能不甘心地瞪着眼,而后昏昏欲睡。
“由不得你。”
困意在一瞬间击倒了她,她甚至没来得及骂江玦两句。
不解风情的薄情郎、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