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袅袅轻烟升起,珠帘轻碰,屋外廊下的说话渐远去。
袁令仪坐回她旁边,笑着说:“方才一晃眼看到表哥的荷包,近来我常有研究你的女红,一眼便瞧出来了。”
她狡黠一笑:“那定是你给他送的。”
闻昭今夜忐忑着,心里装了许多事,倒是不曾注意到这些。
但横竖她是给他送过的,也无可否认,她起身,不好意思去瞧她,兀自向里间走:“那大概就是了,你的我也做好了,你先吃,我去给你拿。”
袁令仪欢欢喜喜的应下。
闻昭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双颊,举了一盏灯到了东墙边,打开最小的一个箱笼,从里头取出荷包。
给袁令仪的荷包,她还给上面绣了些她喜欢的梅花。
梅尖凝着雪,棕色的树枝上,也覆上了薄薄一层新雪。
栩栩如生。
“辛苦昭姐姐。”袁令仪举着荷包在烛灯下翻来覆去的看着,很是喜欢。
闻昭笑笑:“你喜欢就好。”
过了一阵子,女使打了水进来,闻昭洗漱后,准备上榻。
这时,梅香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个白瓷瓶,步伐轻快:“姑娘,郎君送了药膏过来。”
袁令仪坐在榻边望了过来,问她:“昭姐姐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闻昭摸了摸额头,侧首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痕迹已经看不到了。
她接过梅香拿来的东西,长睫轻颤,唇角微微扬起,随后将瓷瓶置在小几上。
又坐回了榻边,温声给袁令仪解释:“只是额头不慎撞了下,如今已经看不清被撞过的痕迹了。
袁令仪凑近她,仔细看了看,咕哝道:“隐约能看见些,却也不碍事。”
闻昭点头,将被衾拉过来铺展,又将袁令仪的那床被子整了整,唤她来歇息。
两个小姑娘并排躺在一起,屋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几缕月光漏窗而入。
不久之后,袁令仪钻进她的被窝,小声说:“昭姐姐,你和表哥可真好。”
闻昭本来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连她过来都没反应过来,冷不丁的听她一声感叹,瞌睡散了几分。
她默了默,含糊着说:“他是很好。”
“那倒是。”袁令仪打了个哈欠,颇为老成地感慨道,“不过,要是姑姑姑丈对表哥能再好一点,就好了。”
这下,闻昭是彻底清醒了,适才裴清川说的话悉数涌进脑海。
外面早已熄了灯,帷幔又挡了三分月光,床榻上黑漆漆的。
她翻身,对着袁令仪,犹豫片刻还是抵挡不住好奇,沉吟片刻道:“今夜他也说了这些话。四娘,侯爷侯夫人不太喜欢他,你可知是为什么吗?”
“不太清楚,反正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待在我家了。”袁令仪声音很轻,似乎要睡着了,“过年过节,姑母都想不起表哥来,都住在京城,能有几步路?可表哥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她几回,偶尔得见一次吧,脸上都没个笑意。”
她困的直打哈欠:“我记得,有一年冬天,表哥得了风寒,烧得厉害,我和祖母去看他时,他迷迷糊糊的直喊母亲,祖母心疼的流泪,当即便差人去叫姑母来,但她没来,一直到表哥病好了都没有来过一回。”
顿时,闻昭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攥在手里捏,脑海里浮现出他在船上发热昏迷时的虚弱模样,一个高大健硕的青年,嘴唇发白地躺在床上,脆弱又可怜。
一时又想象着袁令仪口中的情形。
寒冷的冬天,小小的人躺在榻上,闭着眼唤母亲,但从来没有人回应他。
只是这般想想,她的心里就酸涩的厉害。
她久久未做声,屋里安静,袁令仪不多时就睡熟了。听着耳边平缓的呼吸声,闻昭抬手沾了沾眼角的泪。
再无睡意。
翻来覆去半宿,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连梦里都是裴清川喊母亲的样子。
翌日,袁令仪才起来,就注意到闻昭有些肿的双眼。
她早就忘了夜半时,自己同闻昭讲过的有关裴清川的旧事。
她扶了扶自己发上的玉簪,疑惑的看着她:“虽说我睡前敷了眼睛,可我昨日哭的那般狠,如今眼睛也没你的肿的厉害,难不成是我睡姿太差,气着你了?”
这纯属是玩闹了,见她面上疑惑的表情的实在不似作伪,也没开玩笑的意思。闻昭便知她大抵是忘了,她也没再提起有关裴清川的事,没得再被她打趣一回。
她如今是知道的,袁令仪的嘴,可着实厉害着。
她笑着拍了袁令仪一巴掌,别开了话题,打趣道:“但你昨夜的确有抢我被子。”
袁令仪羞赧:“可能,可能太冷了。”
两人说笑着梳妆好,再一同往前堂去用早膳。
吃完之后,袁令仪和裴清川要回袁家去了,这种事,闻昭不好在场,便送他二人出去以后,回了屋。
*
袁家,寿康堂。
老夫人在上首,袁二爷和乔氏坐在右侧,两人面色都不太好,袁二郎和裴清川在左侧椅子上。
堂中间站着一个清俊的少年,端的一派温文尔雅,只是他左脸上却挂着些伤。
说话时也不急不缓:“昨日之错皆在我一人,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四娘,也不该……不该护着表妹。”
老夫人轻拨着香炉里的灰,问:“你这伤是?”
陈璟躬身说:“昨夜,因要送表妹回老家去,我母亲一时情急,才——”
越到后面,少年的声音越低。
袁二郎冷哼一声:“那不去送你表妹,到我家来做什么?”
“二哥,我……”
袁嘉善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不敢,你姓陈,我姓袁,我们两家没什么关系,不敢担你一声二哥。”
陈璟垂在身侧的手微蜷,掀袍跪在地上:“老夫人,伯父,伯母,昨日是我错了,我如今只求能见四娘一面,我会同她好好解释的。”
裴清川抬眸看了眼屏风后面一闪而过的裙摆,想起来时袁令仪交代过他的话,动了动唇:“但她如今不想见你。”
陈璟张张唇,眉目间有些焦急。
见寸识面上带着焦急,在廊外频频向内看,裴清川知晓他有事找自己,也没功夫再搭理他。
起身,同堂里几人告别。
随后,他郑重地说:“昨夜四妹妹在侯府,适才回来时,在大门外就看到了你陈家的马车。陈三郎,若非如此,此时在这里的,就该是她,而不是我了。”
他顿了顿,看向袁二爷和乔氏,又说:“四妹妹托我捎句话,说她想退婚。”
话音落,堂中众人皆惊。
乔氏一把攥住了袁二爷的手:“四娘怎么——”
陈璟微怔,低喃:“不可能,我要见四娘。”
老太太坐在上首,看出他有事,她盖好香炉,温声说:“清川,你有事就去忙,剩下的事,交给你舅父舅母便可。”
裴清川颔首,躬身离开。
……
他才出来,寸识便疾步跑了过来,附在他耳侧说:“魏郎君的小厮过来说,郎君您要等的人来了。”
裴清川颔首,面上神情认真。
“人如今在何处?”
“繁楼,他们原是直奔着侯府去的,魏郎君将人给截下来了。”
裴清川抬起眼帘,天边乌云密布,夏风也冷嗖嗖的,院里海棠树上残留的花瓣,风一过,也谢了。
他理了理衣裳,带着寸识出去了。
繁楼,雅间。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背着手,面容微沉地来来回回的走。
薛氏看的眼烦:“你能不能别走了,我头晕!”
许平安恨铁不成钢的看她一眼,手搭在她的肩头,沉吟道:“娘子,你不觉着这不对劲吗?怎么你我如今才下了船,就有人认识我们,且备好了马车将我们带到这里来?”
薛氏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瞪他一眼,冷嗤一声:“还能因为什么,那贱蹄子厉害着呢,攀上侯府这个高枝儿不说,如今看来,定然是哄得那侯府的郎君很满意,否则,怎么会有魏大人家的小厮专程侯着?”
魏钰,他们可是见过的,两榜进士,其父是如今的并州知州,母亲是裴家侯爷的胞妹,他来祁州办公时,就连自己的县令老子都得对他点头呵腰。
得知他们是闻昭舅舅舅母,不也对他们多有恭敬吗?
虽然是在他临别前只匆匆见了一回,但光那片刻的情形,就为他们二人挣足了颜面。
她戳了戳许平安的额头,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了眼楼下繁华的街道,继续道:
“你瞧,这京城多好,多热闹,真是人间富贵之处啊。”
许平安说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外面,满目的羡慕,感叹的道:“真是好地方啊,闻昭倒是好命,就是亏欠了咱们慈儿,那小妮子生的的确是玉骨冰肌,真真是个妙人。”
“休要再说这话。”薛氏瞪她一眼,揪着他的耳朵,“眼瞧着闻昭如今是正得裴衙内的心,言多必失,你小心被人听了去。”
许平安忙挣开,搂住她的肩:“是是是,娘子说的都对。”
薛氏松开他,又忧心忡忡的说:“要是那死丫头讲所有的事给裴衙内说了,只怕你我是拿不回那些铺面了。”
“娘子,你就是太谨慎了,这种损名声的事,她怎么敢说?”许平安坐在她身边,扬声说,“至于其他的,我怕什么,我可是她舅舅!”
听到此处,薛氏面上也带了些笑意,莫名地升了些底气,重复一遍:“是啊,你是可是她舅舅,我们身为长辈,他裴家大郎再如何厉害,不还是得唤你一声舅舅,唤我一声舅母?”
许平安张唇,正欲说什么。
忽听门外有说话声,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薛氏掐了把许平安的腰间软肉,低声说:“我们是长辈!”
许平安严肃地点头,清了清嗓子,肥腻的脸上敛了笑容,端起架子看向门口。
须臾,木门咯吱一声,门开了。
来人一身蓝黑色圆领窄袖袍,白玉冠束发,眉目舒朗,清灵俊逸,端的是一副如玉君子。
他身材颀长,垂眸看过来,倒教人心里发怵。
许平安与薛氏对视一眼,怎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这年轻的郎君,瞧着不是个好拿捏的。
薛氏使了个眼色,许平安搓搓手,面上重新堆起笑,迎了上去:“这位就是裴家大郎了吧。”
裴家大郎?
裴清川神色猛地一凝,看向面前的所谓的闻昭的舅舅。
他面色看起来很是平静,嗓音却是说不出的凉。
问他:“你方才喊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