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吞了下唾沫,躬着身子,和薛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不解。
他又看看裴清川的脸色,斟酌着开口:“裴……裴衙内?”
薛氏悄悄瞪他一眼,挤开他,迎着裴清川过来,笑着说:“衡哥儿,别同你舅舅这蠢人见识,咱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的。”
“快,快坐下。”许平安反应过来,也忙着去拉他,“我那外甥女没给你添麻烦吧。”
裴清川站在原地没动,只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许久都没有反应。
许平安将他拉过去,坐在临窗的凳子上。
殷勤的给他斟了杯茶,见他并未排斥方才薛氏的称呼。
他心下一喜,如此看来,他果真是将闻昭放在心上的,在他们面前也是没有摆什么架子。
他将茶推了过去,打量他几眼,笑着说:“衡哥儿,来来来,吃茶。”
薛氏是个识货的,只看他通身的锦服,是由苏州来的落花流水锦,腰间金玉带也是不凡,还有那几个玉佩,皆是上品。
她心下愈开心。
这要是攀上了他这根高枝儿,他们还愁在云安县那穷乡僻壤之地度日吗?
说不准,仗着侯府的势力,连自己的慈儿也能谋得个一官半职的。届时,她也算是官眷了。
岂是她母家那几个姊妹们能比的了的?
她坐在许平安身旁,唇角笑意愈大,道:“还以为今日我家灿灿也会来。”
裴清川听到此处眸中才有了些变化,脑子像是生了绣一般,没有反应,只看着面前的妇人又道:“不过你能来,也是极好的。”
话音方落,雅间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点紧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莫不是,认错人了?
这时,沉默已久的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灿灿?”
薛氏连忙接口,笑道:“是我们闻昭的小字。”
不会错的,这二人就是闻昭的舅父舅母。
他双手十指交叉,置在桌上,抬眸,又问:“我同闻昭的婚事,你们知多少?”
薛氏回忆了一阵子,说:“具体的是我家老爷子定的,我们也是从妹妹。”她顿了下,解释说,“就是闻昭母亲口里得知的,但她没详细说,只说是裴家老主君想定下我们灿灿作为你家的孙媳妇,不是还有婚书吗?还是你祖父亲手写的。”
都对上了,和之前闻昭所言一模一样。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两人却说的是兄长的名字?
见他垂眸不语,薛氏莫名有点慌,她小声问:“可是闻昭怎么了吗?”
裴清川摇头,头也没抬的,声音艰涩:
“那婚书上,是谁的名字?”
莫名其妙。
许平安实在不解,反问道:“这除了你,还能是谁?”
裴清川冷冽的眼睛,斜了他一眼,许平安瑟缩了一下。
要不说是在尸山血海上厮杀出来的,这气势。
薛氏忽地就意会他的意思,她补充说:“自然是写的,我家闻昭和衡哥儿你的名字啊。”
她思忖片刻,试探着说:“我记着,衙内的名字是叫裴清衡?”
声音方落下。
裴清川置在桌上的手猛地捏紧,骨节用力到泛白。
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脑子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锤,让他有些难以思考。
怎么会,怎么会是兄长的名字。
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薛氏,不死心的问:“裴清衡和闻昭?”
薛氏被他的眼神惊的背后一凉,她往许平安身侧靠了靠,结巴着说:“千真万确。”
裴清川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暴戾和慌乱,再睁眼,眸底一片清明。
他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二人,一掌拍在桌上,溅出几滴茶盏中的水。
薛氏身子微抖:“衡哥儿?”
裴清川嗤笑一声。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二人,冷声道:“闭嘴,你当我是什么都不知晓吗?”
许平安一惊,猛地抬眼看他。
“你们做的事,你我心中都清楚。”他拧着眉,凉凉瞥了眼他们,“若想好好活着,立马滚出京城,此后不得靠近闻昭半步,否则——”
薛氏这才慌了,闻昭这贱蹄子,竟然敢将这些事都告诉他。
那岂不是,闻家的产业他们怎么拿来的,他全都知道了?
不行,这可是他们等了半辈子,才得来的家业,怎么能让她再拿走。
“衡哥儿,再怎么说,我们都是长辈。”她艰难的开口,“这灿灿入了你家的门,那闻家的那点产业,比不得侯府……”
裴清川额角一跳一跳的,如今是听都听不得那个字。
“寸识!”
门被推开,寸识高大的身躯立在门框边,面露凶相:“郎君。”
裴清川冷声吩咐:“将他二人赶出京城,若再踏入京城半步,我拿你是问!”
寸识领命。
朝着许平安夫妇走了过来。
许平安怒了:“你这,我们好歹是长辈,你这是何意?”
裴清川不欲与他多说。
许平安还待说什么,被薛氏扯走了。
她算是明白了,今日这人来,就是给闻昭出气来了,何必再去撞他枪口?
他方才也只说让他们离开这里,并未提及闻家家业半分,应当是不看在眼里的,她现在都不敢奢望那些被闻昭藏起来的田产铺面。
至于已经握在手里的那些,是经闻家耆老见证过,过了明面的东西,倒是没什么害怕的。
思及此,她扯着许平安的步伐越快了,及出繁楼,忍不住啐了一口。
闻家果真和她那个娘一样,都是贱骨头。
……
木门被风吹的缓缓关紧,裴清川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凳子上。
怪不得闻昭说自己与她通过书信,他却没半点映像,怪不得祖父从不曾与自己提起这事。
原来,与她有婚约的竟是兄长。
那自己又算什么?
闻昭,闻昭她知道这事吗?可是她拿着婚书,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一直在骗自己吗?
他想立刻就知道答案,站起来即刻就要往府里赶,起身时身子竟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只是不凑巧,回府时,闻昭却不在。
女使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回道:“袁家四姑娘差人将姑娘接了过去。”
裴清川颔首,挥退下人,推门进去,坐在椅子上等她。
就连送过来的午膳都一动未动。
天色渐晚,见他脸色不好,在门外侯着的,欲进来点灯的女使都没敢进来。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裴清川默不作声的枯坐着,脑海中思绪万千,想闻昭早点回来,却怕她下一刻就推门进来。
许久之后,西墙月露出尖。
外面有了几道说话声传来,裴清川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女使悄悄跑到闻昭身侧,同她说了屋里的情景,“郎君恐是心情不好。”
“我去看看。”
说着,她推开门,顿时月色铺了满地。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的人,闻昭唤女使进来点灯,她疾步往她身边走。
屋里逐渐变亮,几个女使都极为默契的退了出去,还将门给掩上了。
闻昭想了想,矮身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温声问他:“你怎么了?”
裴清川看着她,眼里含着不解和挣扎,他就那么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忽地起了阵风,竹帘轻作响,吹起书案上的几张纸飘过来,落在他的脚边。
是今日她抄写的的一首词。
闻昭捡起来,才要折起来丢在一旁。
裴清川眸子一缩,他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就着她的手看那上面的字。
霎时,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回见她写的字时,那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他看着闻昭,嗓子难以出声:“你的字是临摹谁的?”
闻昭讶异,她也没想到,他会来自己屋里,更会看到自己的字。
她有些羞赧地解释:“我不是模仿你的字迹,只是幼时学写字时,临摹过几回,有些字写的就有点像你的了。”
裴清川紧紧攥着她的腕子。
他的眼眶慢慢的红了,平复几息,低喃:“他还给你寄过字帖。”
闻昭没察觉他语气的不对,她摇头,“没有啊,只有一篇《洛神赋》,但是你的字写的好,我娘瞧见了,就让我照着学一下。”
说是好歹能将她那一□□刨的字,练的稍稍入眼些。
还是《洛神赋》,裴清川捏着她的手倏地泄了气,慢慢松开她。
闻昭趁机将纸折好,下一瞬,手上一烫,她猛地抬头。
他哭了。
裴清川眼眶赤红一片,眼底情绪复杂,教她看不明白。
她抬袖急着去擦,一时有些无措:“怎么了?你别、你别哭。”
裴清川避开她的手,闻昭手举在半空中,有些微怔。
她抿抿唇,正欲收回手,却被他给捏住了。
他手下的力气大的要命,疼的闻昭差点叫出声。
他却丝毫不知,执拗的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闻昭,你可知,你的未婚夫婿定的是何人?”
闻昭懵懵地看着他,不知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却还是乖顺的回道:“自然是你。”
“什么名字?”
胳膊上的手劲儿愈大,他似乎有些不安,不敢松开她半分。
闻昭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现在这么问又是为何。但横竖得知他幼时几件事后,今日她心里头对他是多有怜惜的。
她没多想,认真的说:“是你,裴清川。”
话音落,就被人一股大力提起,拥进了一个充满龙涎香味的怀抱。
他紧紧搂住她的腰,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一般。
脖颈处有些湿,闻昭愣了愣,慢慢地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背。
良久之后,裴清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在耳畔响起,略有些沙哑,他问:
“你可知,我有个同胞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