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日头正是晒的厉害的时候,街上没多少行人,饱暖之后商贩连叫卖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马蹄哒哒驶过,小摊前趴着昏昏欲睡的商人被带起的一阵风惊醒。
他揉揉眼,拿着蒲扇轻摇了几下,眯着眼看那背光而去的马背上的青年,通身矜贵之气逼人,心中暗叹一句郎艳独绝之后,又举着蒲扇轻摇起来。
午后的城西余家茶肆安静,茶肆门口有两颗高大的槐树,树影婆娑,树下夏虫鸣叫声有一声没一声的。裴清川翻身下马,候在门口的小厮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躬身道:“小侯爷,在二楼老地方。”
裴清川颔首,大步迈入门槛,一路行色匆匆,及到房门口处,他止下步子,手碰到木门又匆匆收回,竟有些不敢进去。
须臾,木门被人从内打开,袁嘉善抬眼看着他,一脸凝重:“清川。”
裴清川微后退行礼:“兄长。”
袁嘉善扶起他的手,抬手拍了拍青年的肩,侧身引他入内:“进去吧。”
裴清川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随后又缓缓松开,他平复几息,才抬步迈过门槛。袁嘉善随他而入,木门紧闭隔绝外面的一切声响。
入室后,临窗处背对他们站着一个青年,那人一身月白袍,玉冠束发,端的是一派温润君子,循着门响的声音转身。
慈面长眉,浑身贵气逼人,正是当今陛下——郑弗陵。
裴清川正欲行礼,郑弗陵摇头道不必多礼,示意二人坐下。
他亲自替二人斟了茶,这才抬眸看着裴清川,温声道:“人如今在隔壁押着,先前带他回京的路上,嘉善先前也已问过话了。”
他说着,脸色也逐渐有些难看:“你我此前的推测是真,清川……你可要亲去见他一面?”
裴清川长睫平铺在眼下,垂着眼皮看不清神色,听到郑弗陵语气中的不忍与愤懑,紧张了一路的心忽然就泄了气。
早先猜到孟序秋头上的时候,他心里头更深处还是存着几分希冀的,而今当真坐实之后,忽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垂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身姿半分未动,只声音微有些低哑:“好。”
郑弗陵抬手示意侍卫去提人,继而低声向裴清川讲述来龙去脉:“此人名吴痊,今岁二十有三,当年是你兄长手底下的人。那年他在战场受伤,瘸了一条腿。是清衡念及战事已结,他又是为救自己受伤,并未将它送离军营,反而是悄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军中上下皆知你兄长惯常喜静,不喜太多人伺候,而平日里吴痊又在煎药,加之清衡有刻意隐藏他的行为,鲜少有人注意到吴痊在他营帐附近。”
“事发那夜轮到吴痊值守,但白日里庆功宴他吃多了,肚子不稳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便听到里面有争执声起……”
正说着,已有侍卫将吴痊带了过来。
他跛着一条腿,肤色黝黑,眼带很重,形容憔悴,全然不像个二十多的人。
进来他行过礼后便恭敬站在一旁,裴清川起身定定看他几息,恍然间发觉他与自己的身量也是一般高。
郑弗陵拂袖而起,道:“吴痊,你道在旬途关出事那夜,你曾听见裴将军营帐之内有争吵之声?”
吴痊跪在地上,目光认真,竖指发誓道:“陛下,草民以亡母起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教其泉下不得安宁。”
这誓起的毒,几人诧异地对视一眼。
郑弗陵继续道:“你可还记得那夜他们说了什么吗?”
话音落,裴清川与袁嘉善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吴痊抬眸看着眼前几人,眼中隐隐含着悔恨的泪:“并没有。可是陛下,草民追随裴将军一年之久,将军他绝对不是那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之人。这世间少有他这般体谅我们无名小卒的人,如他这般的人物,又怎会在将士皆疲倦之时提出要夜袭旬途关这等事?”
他说着,忽地忆起什么事来,跪着往前行了几寸,神色激动又恳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那时将军受了伤,偏偏是左肩中了一刀。陛下,将军、将军他惯用左手,这是军中上下皆知此事啊。
旬途关匪贼久居此地,粮草兵马皆自足,可谓战山为王。我朝自先帝时就曾剿过两回,两次都以失败告终。这等劲敌,将军又怎么会在自己准备不足之时去平匪啊,陛下……”
裴清川眸子微动,抓住他话里的重点:“左肩受了伤?”
吴痊连连点头,生怕他们不信,语气十分焦急:“此前在战场之上,将军为救孟老将军生生挨了一刀,刀深到能看清里头白骨,孟老将军他知道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忙道:“与裴将军起争执的小李将军正是孟老将军的副将,他来找裴将军也说是替孟将军传话的。”
先前问话之时,吴痊并未提及孟盛清半句,而此前裴清川在郑弗陵面前也只提起过对孟序秋的猜测,从不曾牵扯孟盛清半分。
是以骤然听到吴痊将孟盛清扯进这事,郑弗陵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他顿时提高声量,斥道:“吴痊,你可知你今日这话,会给朝廷命官招致杀身之祸!”
后者却并未被话语里的严肃吓到半分,吴痊俯下身子,前额紧紧贴着地面,悲戚道:“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裴将军为人仁慈,礼贤下士,草民这等卑微如草芥之人,他亦会平等待之。甚至因草民年岁与裴将军胞弟相差无几,他便对草民多有关照。若无将军当日之恩,而今草民怎么还能有此等殊荣得见天颜。”
话语掷地有声地砸在所有人的心间,无人不为之动容。
裴清川看着清瘦的跪在地上的人,眸子微动,脑海里浮现出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年少不知事之时,他曾埋怨过兄长数次,怨他分去所有父母的宠爱,怨他待自己也不亲不热。
是以他与裴清衡一年到头也说不了两句话,再之后他辗转于姑母与外祖家,兄弟二人见面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了。
再之后,随着年岁渐长,裴清衡入军营,而自己也到处求学,偶有的几回见面也是相顾无言。
他一直以为兄长也如母亲一般不喜欢自己,可后来,自己被姑母带走离开京城后,却又会收到许多消遣的小玩意儿。里面总有一封信,问他如今安好,诸如穿衣如何、吃饭如何、可有消瘦云云。
落款是兄长清衡。
他心中对他又爱又恨。
再后来,裴清衡最后一次离开京城时,来与自己道别。
那一日,是正月初二。姑母与母亲又因为自己争吵不休,新岁初始,府里却无半分迎接春日来临的喜气。
裴清川躲在角落里将姑母与袁氏争吵的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也听清了袁氏说——她宁愿没生过裴清川,处处不如裴清衡,就连容貌都是她不喜的。
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了,多少了解一些父母之间的恩怨,可越是了解,他越是委屈。既然袁氏觉着所嫁非良人,又何必生下自己,被父母不喜,又不是他的错。
更不解的是,明明同样是他们的孩子,为何到了兄长这里,父亲会亲自教导他读书,母亲也会为他挑灯缝衣,处处关怀。
而到了自己身上,就好像是生了个仇人一般。
那日,他在隐蔽处擦干眼泪,拉着姑母欲离开时,裴清衡过来拦下他,兄弟二人吵了几句,具体说了些什么,当时正在气头之上,他已记不太清。
只知道最后是裴清衡摁着他的两肩说:“清川,哥哥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他冷脸拂开兄长的手,回道:“我此生再也不想看到你。”
一语成谶,裴清衡真的没了,他还当真是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他了。
消息传到他耳中那天,裴清川不肯相信,甚至还将那传消息的小衙内打了起来。
直到他急匆匆赶回侯府,看到挂满了的白幡。
他冲进正堂,看到摆在正中间的棺材,还有祭台上刻着兄长名字的牌位。
他脑袋一片发白,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滑了下来,袁氏扑过来撕打着他。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天袁氏满脸的泪水,红肿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嘶声力竭地骂自己道:“你咒死我的衡儿,今日来,是还想克死我和你父亲吗?”
他的兄长,是这汴京城里人人都要称赞一句的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打马过街时总会吸引很多的人的目光。
可是旬途关一事之后,这满京城的人却反过来对他嗤之以鼻。
他无数次替兄长感到不值。
而今时隔数年,当年的真相摆在了他的面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功绩加身,本该誉满天下的少年将军惨死荒山,身后背负万千罪名;而真正该死的罪魁祸首却得意洋洋,名满天下,甚至被当做力挽狂澜的忠臣,受万民称赞。
孟盛清害死兄长,还日日在自己面前装作一副愧疚又痛心疾首的模样,当真是好手段。
裴清川阖上眸子,再睁眼时双眸清明。他起身掀袍,俯首道:“陛下,旬途关一事,臣请求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予臣。”
忠正之人,不该受此屈辱,兄长他合该身前身后都光明磊落,不被这等腌臜之人所扰。
郑弗陵却未应允此事,他俯身扶起裴清川,道:“此事朕另有安排,清川,朕如今有事要你去做。”
打裴清川从祁州回来之后,御书房的龙案上隔三差五会出现几本参他的奏折。
御史台有之,镇国公一党有之。如今更是添了一道罪,说他勾结匪帮、欺压良民,简直荒唐!
他只当是新政之故,并未多想。当下再听吴痊之语,免不得会此事与裴清衡之事联系起来。
旬途关一事蹊跷,他们一直在暗中调查,如今事情稍有眉目,裴清川却连连被弹劾,甚至私下几回遭遇刺杀。
很显然,有人不愿他再查下去。
如今既然有了证据,那他必然要探查到底。他的清明盛世,绝不允许有这等事发生。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来个瓮中捉鳖来的痛快!
天际逐渐黑透,狂风卷着急雨自城外奔涌而至,夜深雨急,拍打在纸糊的格子窗上,听得人莫名地心惊。
他沉吟片刻,遣散身侧侍卫,招呼裴清川与袁嘉善靠近,当下三人耳语一番。直至黑夜沉沉,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