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半低着头穿过零星的同学,小心翼翼地缩着身子避开正在聊天到的同桌,把装了练习册的箱子放到课桌下面。
今天早上没早读,全年级都在换教室,班里也要调整座位,整栋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凌乱闹腾得不行。方萤还剩下一堆笔记放在原来教室外面的走廊角落里,她放好箱子确认了不会绊到别人也不会占了前桌和同桌的空间后又低着头安静地走出了新教室,准备最后上一趟楼把东西搬完。
同学们都在搬东西,还有的人对自己的桌椅有感情,或许是上面贴了课程表或者科目重点,又或者是坐着舒服又不晃不想碰运气,于是就一次性搬到了新教室里,老师也不会在意这些不影响学习的东西。
有两个整天呆在一块的女同学互相搂着彼此的胳膊,笑声从转角就传过来了,先听到耳朵里显得有些尖利,让之后的话语都透出几分虚渺,听在方萤耳朵里,简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那两个女生在拜托班上个子又高性格又好的男生帮他们搬东西,说是拜托,其实就是玩闹,是双方都乐意的默契和熟稔。
和高二分班后才从外地转学来这所重点中学的方萤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他们假装看不见方萤,方萤也不敢抬头,匆匆地走过去,做出一副赶时间的样子,像只老鼠,拖着条谁也看不见的尾巴。
谁也看不见,所以谁都能踩一脚。
方萤瞄着原本好好摞着靠在墙角,现在倒在地上的书堆,简洁的笔记本封面上还有半个脏兮兮的脚印。戴着复古金丝眼镜的方萤赶紧跑过去把笔记整理好抱起来,却没立刻往回走。
走廊上有同班同学,也有要搬到这儿的其他班的同学,人流来来去去,方萤站了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往墙上贴,如果不是怕自己举动奇怪引来视线,她恨不能直接贴到墙上去,和头上的名人语录做个伴。
想也知道会有人专门守着等在这里给被踩的书的主人道歉的可能性很小,这么件小事,大家又都在搬东西,一时没注意脚下不是很正常吗?集体生活里谁都知道斤斤计较会被大家讨厌。
方萤这么想着也就压下了心里的情绪,瞅着个人少的空档迈开了脚步。
她也不是真地计较这点小事,一个脚印而已,擦掉就没了,只是同学来了又去,也没人去擦。
是因为知道这是她的书吗?
方萤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因为爸爸工作变动的原因转学到这所学校前,方萤是在隔壁县的学校读书的,小学、初中都在那儿读,高一也在那儿读,来了这里,过了一次分班考,才和新同学新老师接触。
方萤没有忘记和好朋友好同学一起约着背书做题去厕所,周末逛街买东西的快乐和自在。因为以前和现在的巨大差异,她相反记得更清楚了,情绪低落的时候每天都要回想好多遍,告诉自己她什么错都没有,她也有很多好朋友,也喜欢和同桌说悄悄话,喜欢安利自己最近的生活,所以被孤立也没关系。
可是,已经相处了一年的同学们也什么错都没有。
有时候方萤甚至会麻木且恶意地期盼着有人霸凌她,就像网上曝光的那样,撕烂她的书,扔掉她的文具,把她堵在厕所里打,晚上睡觉时往她床上泼一盆冷水……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就能恢复平常心,在事情刚开始发生的时候就准备收集证据,寻求正义心强不嫌麻烦的老师来帮助她,回家后也能扑到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把所有委屈都哭出去,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积极乐观的高中生。
可是没有人这么做,所有人都只是或多或少地无视她,对她敬而远之,在他们眼中,她连被取笑两句的存在感都没有。
一开始的时候方萤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和同学都同样的迟钝,对“外来者”和“陌生人”都抱有一丝谨慎,双方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距离。
唯一的区别在于,过了一段时间,对新同学还有些拘谨的方萤已经被他们忘到脑后。都是高二的学生了,谁有那闲工夫关注不相干的事,除了学习,剩下的时间里当然也是和熟悉的朋友在一起聊熟悉的话题。
方萤没有对此感到无所谓,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鼓起勇气外向一点,而不是犯自己一对上陌生人就紧张害羞的毛病。但是已经晚了。
她给他们的初期印象已经在首因效应的作用下根深蒂固,身为被需求方的他们也没有理由浪费时间在没有任何特殊的她身上,虽然没人打着孤立、冷待方萤的主意,但是最后结果就是这样。
在这样的结果面前,方萤永恒地拘谨了下去,仿佛她每天都是第一天走进这个班级,永远都是陌生的、谨慎的、小心的……只是没有了期待。
方萤现在就盼着赶紧到高考,考完了就解放了。到了大学,大家都是一个起点,互相彼此都不熟悉,新的宿舍新的班级,到时候还有各种社团和活动,她会在那样的环境里变回原本的自己,拥有聊得来的闺蜜,在熟人面前笑到扰民,抬着头走在校园里。
三个勾肩搭背的男同学哗啦啦从下一层楼梯窜上来,笑哈哈地争先恐后往教室冲。
方萤急忙躲开三人,手肘碰上楼梯护栏,余光里三个同学迎着灿烂耀眼的日光消失在转角,方萤莫名失神一瞬,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最上面的笔记本已经往外滑了一半了。
方萤轻呼一声,下意识前倾了上半身想要把书捞回来。
——哗啦啦
——笑哈哈
“快点快点老班催了。”
“等等我……啊!有人摔跤了……”
“同学你没事吧?”
“……这个人是谁啊?”
“有点眼熟……天哪不会晕过去了吧?”
“我去看看……”
……
……
……
一种从幻梦中遽然惊醒的失重感让方萤整个人都晃了晃,她以为自己又要摔了,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手下意识抬起来就要乱抓住一样物体避免自己再次摔倒,然而左手还没抬到腰部的位置就被两只手扶住了。
方萤先松了一口气,接着便赶紧在脸上堆起客气又讨好的笑,扭过头就要对扶住了自己的同学道谢。
“xi……”男的?
方萤一怔,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女生的……吗?
还有……这副打扮……这个地方……怎、怎么回事?!
几乎占据了方萤全部视野的校服少年看到少女脸上僵住了的笑容,连忙体贴地往后退了退,扶着少女手臂和手肘的双手也慢慢地收了回来,“没事吧?”
只有在记录上个世纪的外国电影中才有的建筑和服装,耳畔除了狂躁的雨声之外还有零零碎碎的交谈声,明明是不熟悉的日语,听到耳朵里却奇异地理解了话中的含义。
方萤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的身体像是被冻僵的,迟钝地终于感受到了寒意。入骨的阴寒。
身后的店里啪嗒啪嗒有人跑出来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身体本能感到有些熟悉的女声,“哎呀,这不是小野寺家的大小姐嘛,怎么?没带伞吗?小叶,快给人家借把伞呀。”
方萤咬紧了后槽牙不敢有丝毫动作,直到她感觉到说话的女人已经停在了自己后面,才拼命压抑着惊恐慢慢地转过头……
方萤的视野中又出现了那个被身后的女人叫做“小叶”的少年。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相当俊秀的少年,但是方萤现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相貌俊美,只对少年那甜甜的声音产生了直觉性的抵触。
“这雨还要下好大一会儿呢,你淋了雨,天气又冷,还是先赶紧回家吧,不然生病了就麻烦了。我借你我的伞好吗?”
方萤没发现少年已经又往后退了一步,只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从唇缝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脑袋歪着约莫三十度,笑得温柔,近乎谄媚的少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依旧是甜甜的声音,“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说罢,他把校帽歪歪扭扭地戴上,转身往店里走。给他让路的女人贴着货架指着他滑稽的样子笑眯眯的,他于是便也露出了一副更欢然的表情,笑容盛到几乎要异变了。
阿节一直目送少年消失在黑黝黝的楼梯口里才转回头,见站在屋外下的少女校服裙摆还在湿哒哒地滴水,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一种别扭的表情。
她走过去,不耐烦地又招呼了一声这个没礼貌不正眼看人的大小姐,“我说啊,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能转过来吗?哪有让人对着你的后脑勺说话的道理?”
方萤又颤了一下,这次是因为恐惧。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周末经常上网放松的她多少也知道些关于“穿越”、“魂穿”之类的词汇……现在她什么原主的记忆都没有,如果交流时不慎被发现的话……
方萤的脑海中浮现了她被钉在木头架上被人烧死的惨烈画面。
那骇人的想象叫她恐惧得颤抖,恨不能自己立时昏倒过去,最好再醒来就是在楼梯转角处,或者在校医室。
“你真是……”女人的声音里明显带出了怒气。
蹬蹬蹬。
蹬蹬蹬。
“阿节,让让我。”少年又甜又脆的声音匆匆响起,他的脚步声没停。
女人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转怒为笑,调笑,“我当然要让你咯,我帮着你去讨好人呢。小叶,你怎么谢我?”
少年已经小跑到了方萤边上,他可真是忙,又要和叫阿节的女人对脸色对眼神,又要把伞递到方萤眼前对她笑和她说话,“拿着吧,唔……小野寺小姐是吧?我叫大庭叶藏,你还伞的时候跟阿姨说还给小叶就行,或者你让人带过来也行。”
……おお ば よう ぞう?
大庭……叶藏……
太宰治???
人间失格???
方萤猛地回头,不慎咬到的口腔嫩肉处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毫无所觉,睁大了眼睛瞪着歪头笑的俊美少年。
在这样强烈到几乎能凝成实质的视线下,大庭叶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了,好似一副贴在脸上的纸膜终于干了,微风都能带来无数裂纹。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直紧握着,拿着伞的手快要痉挛。
“……谢谢。”
方萤脸色煞白,嘶哑地开口,本能道谢后回神,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余力控制表情后一头钻进了雨幕中,头也不回地从大庭叶藏身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