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荔看上的那尊木雕,其实是一座女子群像。
与那些米粒上作画的功夫相较,谈不上有多么精巧,但胜在拟态逼真,人物分外鲜活。
十三个女孩与底座连为一体,有抱膝倚树而眠的,有攀枝闻花的,还有两两结伴、蹲在地上研究着什么的……
粗布麻衣,身体细节被草草带过,十三张脸庞却雕琢得分外精心。
眉眼姿态各异,神情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木雕定格下的这一刻,她们的目光都正齐刷刷地望向同一个地方。
那是木雕的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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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这么个东西在家里,不瘆得慌么?”
路濛又服毒似地喝下一口椰子饮,认为她的口味和眼光一样奇谲莫测。
在等候云沂去请老板的时间里,尹清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吧台桌边垂下的流苏。银线在她指间繁复成结,又倏然散落,像极了一场视觉效果华丽的魔术表演。
那是很灵巧的一双手。比起路濛自己的手,骨感中更多了几分柔软的意味,让人看了便心生喜欢。
“不会啊。”
路濛见她有兴致开口,于是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我听说,她家的木雕都是出自一个盲童之手。那个女孩我还见过一面,好像叫……”
“尤茜。”
尤茜,是尹清荔办过的一桩案子里,唯一幸存的被害人。
也是十三名被害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她被外力剜去了双眼,在面部留下两个可怖的血洞。被发现时只剩下一口气在,遍体鳞伤、极度脱水,身边是十二具放干了血的枯瘦女尸。
她躺在其中一具的怀里,那人再滴不出血的手腕还垂落在她唇边。
那本案卷,惨烈程度可见一斑,尹清荔却翻看过无数遍。
她熟悉每一具尸体最细微的特征,熟悉她们的每一处伤口、身上每一颗痣的具体位置。
然而,直到见到这尊木雕,她才知晓了她们生前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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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沂踏上旋梯,来到二楼,穿过布局如迷宫的走廊,来到了建筑物的东南角。
其中一间本该空闲无客的包厢半敞着门,里面传来窸窣人声。
这是一间为数不多的“明厢”,双层隔音窗,窗外是一座废弃的院落,隔着院墙,是一排封闭待拆的破败居民楼。
此时,双层窗户洞开,下雨天里浓重的水汽顺着门缝扑面而来,云沂鼻间一痒,费劲忍回了一个喷嚏。
柔软的地毯分明掩盖了她全部的脚步声,屋里的人却依旧察觉了她的到来,抬起头来。
云沂于是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回来又不走正门,看监控我还以为进贼了——”
待她看清屋内情形,话音却戛然而止。
她受伤了。
掌心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像是利器割破的。不知伤了多久,边缘都有些发炎了。
人半陷在柔软如云朵的沙发里,愈发显得纤弱单薄。抬起的一张脸上容色依旧,却挂满冷汗,眉心轻敛着,唇也咬得发白。
“我来。”云沂快步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碘伏瓶子。
“怎么弄成这样。还有其他伤吗?”
那人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
云沂找了一圈,没找到棉球、棉签一类的东西,不由怀疑地举起碘伏瓶子看了眼底部,“……过期了。”
“没事,”那人终于开了口,似是有些不耐烦,“随便冲冲就行。”
云沂没听她的。
既是开门做生意,医疗箱和应急药品都是常备的。她出门拉了个服务生吩咐几句,不一会,外伤处理的药物和工具就送了上来。
云沂替她处理伤口的动作熟练得出奇。
冰冷的刺激性液体冲过伤口,混杂着灰尘和泥土的血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棉签和镊子拨开皮肉,血痂、坏死的组织一一被清理掉,新鲜的血液重新冒了出来,汇聚成股,直到颜色变得干净殷红。
云沂拿过缝合器械包,刚要拆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只在伤口上撒了小半瓶消炎止血的外伤药粉了事。
“去医院,打个麻药再缝吧。”
话一出口,就想立马吞回去——以这位的粗糙程度,拿半瓶捡来的过期碘伏随便冲冲是正常操作,为一道皮肉伤兴师动众去医院,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云沂不无遗憾地想,这双手上,从此又要多一道疤了。
“动作太慢。”
果然。
建议非但没被采纳,还惨遭老板嫌弃。云沂把绷带往她怀里一丢,罢工了。
“秦老板,此行还顺利吗?”她往墙壁上一靠,抱臂欣赏着她单手给自己缠绷带的笨拙姿态,“……诶,别缠那么紧,你有没有常识?”
三秒后,云沂败下阵来,“还是我来吧。”
秦离于是重新伸手给她,“不顺利。”
“人没找到?”
“找到了,”秦离顿了顿,“吴盈盈死了。”
云沂的动作陡然一滞。
“死……了?”
替罪羊已死,那桩案子,岂非很快就要审结?
云沂心中蓦地一空,绷带脱手滑落,被秦离险泠泠捞了回来。
“她当然不能活着被抓到。”秦离一字一顿地沉声道,“这个道理,你想不明白么。”
“可……”
云沂重新靠回墙壁上,脚步有些踉跄,像是急于给自己寻一个支撑,“吴老师她逃了那么久,怎么会突然……”
“她怎么死的?谁干的?”
秦离直视着她真诚发问的眼神,忽地笑了。
“还能有谁?”她说,“当然是我。”
***
路濛是个执着奋进的良好青年——在找话题搭讪一途上,充分展现了其锲而不舍的革命精神。
“尹小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律师……呃,未来是律师,现在是律师助理。”
“好吧,明天开始是律师助理。其实我刚毕业,明天去律所报道。”
“今天也算是last bachelor night(最后的单身夜),哈哈。”
……
尹清荔活生生被她念叨困了。
她揣手趴在铺了柔软桌垫的吧台桌上,下巴磕着手背,打了一个又一个小哈欠,眼尾泛起春日桃花般的淡淡粉色。
云沂便在此时姗姗来迟。
尹清荔抽了抽鼻子,从她行走间带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很淡的血气。
“云经理,你去杀鸡了吗?”
云沂失笑,“杀鸡做法管用吗?不对——赌神是不是吃素来着?”
尹清荔艰难地从浓重睡意中挣扎出来,“能玩了吗?”
“能。”云沂说,“我们老板包厢有请。”
***
在酒保的带领下,尹清荔被邀请上了二楼。
一楼是接待散客的吧台和散桌,二楼则排列着一个个精致的包房。
她其实是来过此处的。第一次光临万象酒吧,便是有人攒了个离谱的局,订的就是二楼最大的包房。
攒局的是清茗律所高级合伙人之一、她的冤种隐形上司赵杨茗。
那是个离谱得不能再离谱的……相亲局。
她被骗来给赵总掌眼,谁料相亲双方都是人才,见面约在同吧,各自呼朋唤友,组了个大场面。
陪酒的少男少女叫了一屋子,同性相吸的世界里,他俩成了最单纯的一对儿。
本以为世人奇葩不过赵总,谁料,她那相亲对象更是极品。
当日来客大多为律师同行,也不乏公检法体制内人员。当着这样一屋子人物,几杯马尿上头,那人居然点了个荷官,端着一盘子筹码与赌/具,提出要玩点不一样的。
犹记彼时,赵杨茗一口啤酒当场喷了出来。
三五张证件拍在桌上,男人的脸色瞬间翠绿一片,好看极了。
后来,众人围在一起,玩了几局无聊透顶的“真心话大冒险”。
这些事,再如何荒诞有趣,历经时间,尹清荔不过留了个淡淡的印象。
真正令她念念不忘的,是当时那位女荷官的脸。
第一眼就惊艳绝伦的长相,处众人中,似珠玉缀瓦石间。
而如今,厮人又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