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荔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包厢。比起娱乐场所,它更像是一间住处,或者说,一处临时落脚点。
陈设简单干净,一床,一桌,还有一张会客用的矮脚茶几。
沙发看着就很柔软,人亦如是。
在云沂去叫人的短暂间隙里,秦离居然睡着了。
从坐姿来看,她像是不太暖和,半张脸埋在臂弯中,身形微微蜷缩着。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则袖口半挽、垂落一旁,手心缠着绷带,血气浓重。
单凭一个侧脸的剪影,尹清荔几乎是瞬间认出了她。
比起那一夜扮演荷官时的精致得体,此刻的她显得有些不修边幅。长发束得松松垮垮,几绺垂在颈边,衣裤都是深色,却还是能看出鲜明的尘土泥痕,靴子的皮面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水渍。
但即便如此,也是瑕不掩瑜。
五官是典型的“浓颜系”,那晚化了淡妆,今日一见,却发现素颜还要更惊艳些。
与一般意义上的美人不同,她的身上,好似更多了点摄人心魄的东西。
尹清荔犹记得,她当荷官那一晚的情形。洗牌时手背交织的疤痕与青筋,以及紧身长裤的包裹下臀腿流畅的肌肉线条。
当晚,她也穿着这样一双半靴。那靴子颇有些警用战术靴的制式,踝关节处却打了一枚银钉。踝内侧,甚至格外逼真地点缀了一颗螺帽,乍看像是刺入皮肉、穿骨而过。
由于职业环境,尹清荔见惯了各色律政佳人,却从没见过这种充满野性、桀骜不驯的美法,一时几乎看呆了去。
一摞写着幼稚问题的“真心话”卡牌,从那双手中打着旋翻覆而过。其中一张忽地弹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恰好落在了尹清荔面前。
她拾起来,只看了一眼,心脏就蓦地狂跳了起来——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
窗半开着,有点潲雨。冰冷的水汽交织在空气中,尹清荔的鼻子一向敏感,终于忍不住,打了个闷闷的喷嚏。
沙发上的人倏然惊醒。
“……是你啊。”
云沂稀奇地望着他们老板被扰清梦,却露出了盈盈笑意,又转头看向尹清荔,“认识?”
秦离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调戏过的一个小美人。”
云沂:“……”
她一脸“打扰了”的表情,放下东西,转身走了。顺便给她们带上了房门。
尹清荔却还呆在原地。
被那个笑容惊艳之余,她有点微妙的不爽。
同为一面之缘,秦离对她来说如此不同,可自己在她眼里,却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的存在……分母未定。
“愣着干嘛,”秦离起身关了窗户,“不是要玩牌?过来坐吧。”
“不玩了。”
尹清荔冷恹恹地偏开目光,“你手不好,下次吧。”
秦离低头笑了,嘀咕了一句“真不禁逗”。
“我手不好,所以你来洗牌——这样不是赢面更大?”
尹清荔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时至此刻,她忽然没那么想要那座木雕了。
因为,某些更有吸引力的目标,她已经达成了。
“我不想趁人之危,”她说,“也不想夺人所好。”
秦离却没放她走。
手腕上传来柔软触感,凉意渗透肌肤,直达筋骨,尹清荔半垂的长睫骤然颤动。
“欢迎你夺人所好。”
“也期待你趁人之危。”
***
“哟,这么快?”
路濛呆呆地看着尹清荔下楼,从她面前疾步路过,飘扬的衣摆带起一阵干净温柔的淡香。
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下来一个边走边束发的女人。
那人一身黑色,眉眼间英气逼人,身材比例好得要命。举手投足间的气场,让路濛想起她大学军训时的女教官,小腿肚子下意识有点转筋。
“阿云,”那人这样称呼云沂,抬手一指展览墙最高处的木雕,“拿那个来,帮尹律师打包装好。”
一句话说愣了在场所有人。
云沂看了眼表,痛心疾首,“五分钟,你就把它输出去了?!”
路濛则震惊地看向尹清荔,“……尹小姐,您也是律师?”
尹清荔却驻足原地,一双长眉困惑地微蹙了一下。
她似乎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律师。
无论是初见那一晚,和众人的闲谈中,还是后来独自前来的许多次,她都有意回避着自己的真实身份,连云沂与她攀谈过那么多次,都未能得知她的职业,秦离与她不过两面之缘,又是怎么知道的?
莫非还能是相面相出来的?
正纳罕,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她风衣口袋,摸走了她的车钥匙。
直到钥匙串在她眼前一晃,发出清脆声响,她才回神。
“你喝酒了。”秦离接过云沂装好的木雕,递给她,“给我个机会,让我送你们回去。”
出乎意料地,尹清荔没有拒绝。
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轻响,二人并肩离去,走入一片雨雾之中。
好一会,路濛的目光嘎吱嘎吱地转向还剩半杯的椰子饮。
“……这就拐走了?”
这么简单?这么好骗?
云沂则淡定地给自己开了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正常操作。”
她如是评价道。
***
尹清荔家住水园,渝都房价最贵的那一片,老牌富人区。
车却选得低调,辉腾的尾标都被抠了去,乍看与大众旗下亲民款车型无异,外行人坐进去才能发现不同。
车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香薰,内饰简单干净,只有一点原生的皮质味道。驾驶人落座的瞬间,车载电脑亮了屏,导航自动弹出几个“常用目的地”。
这辆车上从不载人,故而这种暴露隐私的脑残设置,尹清荔也从没管过。
然而此刻,那几个地点其中之一,却忽然让她紧张起来——
下一秒,秦离却顺手熄了屏,目光并没有往那上面多看一眼。
“水园?我认识路,用不着这个。”
尹清荔没想到,秦离是真的打算送她回家——临走时叫破她的律师身份,她还以为,秦离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跟她说。
虹街的羊肠小道并不好走,尹清荔自认车技不错,开进来时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遑论此时天色渐晚,到了一天中这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秦离用不惯车载的碰撞检测,半开着车窗,时不时探头观察窗外,穿针一般操控着车子避开摊贩、行人、对向来车,以及个别踉踉跄跄漫步街头的醉鬼。
她缠着绷带的左手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随意搭在腿上,每次踩刹车或起步时,指尖都会有下意识抬起的动作,像是想要去握并不存在的换挡操纵杆。
这是开惯了手动挡的毛病。
车技倒是好得没话说。开着这个随便剐蹭一下修理费都够买辆车的祖宗,姿态也十分放松随意,手上很有准头。
直到车开上大路,尹清荔才开口问她:“秦老板,给多少人当过司机?”
“就你一个,”秦离唇角噙着笑意,“我不喜欢开车。”
可信度很低,但因这张脸实在合她胃口,尹清荔有些受用。
“要么我来开。”
“哦——”秦离目光瞥了她一眼,“原来你没喝酒啊。”
尹清荔:“……”
她很少有这种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不由气恼。偏头看向窗外,许久,心率却一直居高不下。
她不开腔,秦离就安静开车。晚高峰的环线并不好走,加上雨天,一路上走走停停,夜色里刹车灯连成一片,催眠效果卓绝。
尹清荔有一绝技——她习惯于将睡眠时间碎片化,以适应工作的需求。
这意味着,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条件,她都能迅速睡着,半点没有当代打工人动辄失眠的毛病。
一路无话。行至水园标志性的人工湖边,车流渐疏,到了岔路口,秦离问她:“东区还是西区?”
不见应声,偏头一看,她怀中抱着那尊木雕,已经睡熟了。
猫儿似地团着身子,双颊睡出了淡淡的樱色,一截雪白的颈子半掩在风衣的立领之下,毫不设防。
秦离不由低笑。
不得已,她重新点开车载电脑,调出导航,看了一眼常用目的地中水园的具体位置。
东区B座。
除此之外,一个不太寻常的地点,就这样撞进她眼中——
盲校。
渝都直属的盲人学校远在四环之外,从水园驱车过去起码要一个小时,离尹清荔在导航中设为“公司”的白杨大厦更是不近。
然而,它却排在“常用目的地”的第二位,选择次数仅次于回家。
秦离只看了一眼,便不怎么意外地关掉了屏幕。
她松开刹车,让车子尽可能平稳地滑了出去,沿着湖边缓缓朝东区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