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绿茵草坪上,一群半大小子正在踢球。
头天才下过雨,天然草坪难免泥泞,他们却玩得尽兴。球鞋踏出的水声格外清脆,球落地的声音却比平时更重一些,滚动时快时慢,想来还是场地不平的缘故。
在尹清荔陷入回忆的时间里,尤茜便在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忽然,她有点困惑地皱起眉来。
“对了,”尹清荔回过神来,“跟你汇报一下,我把你那尊木雕兑回来了。”
语气轻快,尾音上扬。
“是么,”尤茜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能够窥见她眉眼含笑、颊边飞红的模样,不由一同笑了起来,“怪不得,这么开心。”
尹清荔没有否认她的好心情,“现在就摆在我家里,下回我接你去看。”
“嗯,好。”
“其实……”尹清荔斟酌了一下,轻声道,“我见到她了。”
“昨天?”
“嗯。”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尤茜双手交叉,指尖轻点,笃定道,“她一定很喜欢你。”
尹清荔一呆。
“那尊人像,是她亲手雕刻的,感情很深。寻常人连摸一下都不被允许,何况是,故意输给你。”
“你怎么知道她是故意输的,”尹清荔不服气,“就不能是我堂堂正正赢回来的吗?”
“不是,我不是说你不厉害……”尤茜忍俊不禁,“但是,她是专业的。”
“我也很专业的。”尹清荔严肃地告诉她,“我在香港上学期间,每个周末都会坐船去澳门,在南柯赌场里做兼职。”
但随即,她意识到,这段争执来得莫名其妙——因为那场一决高下的牌局,根本就从未发生过。
连“故意输掉”都没有,那尊爱物,秦离是直接拱手相赠的。
还附带着,送了她一夜的美梦。
秦老板,何其慷慨。
“……哇。”大概是被她丰富的人生经历震惊了片刻,许久,尤茜才发出了一声感叹。
“那你们的缘分,可能还要深得多。”
和一个半大孩子谈论缘分,尹清荔总觉得有些别扭。
可那个人,以及有关她的一切,都随着昨夜的经历而变得充满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再多一些。
“你是说,她——”
这时,尹清荔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轻轻拍了拍尤茜肩头,“我出去下。”
她不过旷工一个早上,她的隐形上司就像嗅到食物气味的地鼠,机敏地现身了。
“荔宝!!”电话里,传来一道亲亲热热的女声,“睡过头了吗?哎哟,不能吧。”
“什么事?”
“新员工培训第一天,你不和我一起露个面?”赵杨茗在电话里委屈成了一团,“我好不容易来所里一趟,你居然不在,太让我伤心了——我要喝你泡的茶!”
“……”,尹清荔略感愧疚,“抱歉,我忘了。”
“罚你晚上陪我应酬!”
尹清荔气笑了,“就为这个,是吧?”
“嘿嘿,就为这个,”赵杨茗是个爽快人,摊牌摊得很快,“晨阳集团售假案,听说了吧?他们公司法务那群鹌鹑顶不住了,我觉得,这是我们献殷勤的好时候!”
晨阳集团,老牌实体企业,是赵大小姐眼馋了很久的合作对象,被她称为打开实体市场的“门户”。
“所以?”
“所以,你负责提供一点辩护思路,有的没的那种,能震住他们就行。”
名利场中的案子,大多没什么高深卓绝的技术难题,只是一些解毛线团般的繁琐工作。胜败与律师业务水平基本没什么关系,本质上不过利益的平衡与财富的交换,于她来说,乏味得很。
尹清荔手指抠着教室门锁的锁芯,答应得不情不愿。
“行啦,知道你忙,这个案子就算要接也不给你们团队做,刑事部分没什么好说的,主要还是附民的部分,我打算交给方律——到时候,你提供点咨询服务就行。”
“给你按市价付咨询费!”赵杨茗补充道。
尹清荔在心中为新婚燕尔的方雅律师默哀了三秒钟。
“嗯?”赵杨茗忽然说,“你那边怎么这么吵?猫祖宗打起来了?”
尹清荔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相反,她做事很容易专注进去,从而忽略周边环境的变化——
网络上曾有个热门的“电话挑战”,打电话时,旁人递过来什么东西都会接下。她就属于这种类型。
直到赵杨茗提醒,她把手机听筒拿远了些,这才发现外面异常的动静。
嘈杂声来自教室窗外,好像是那群踢球的男孩子们打起来了。
有人大喊着“xx把球弄坏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好像还有人伤了脚,呜呜地哭着,小声说疼。
其中穿插着一句不知是谁发出的疑问,“这个球,好像比平时的硬啊……”
尹清荔伸手拦住正往教室走的崔珂,“崔老师,外面。”
“啊?”崔珂探头往窗外一看,顿时一脑门官司,“这群不省心的熊孩子……说了刚下完雨不能踢球,就是不听。”
她把尤茜的水杯往尹清荔手中一送,“我去看看。”
“那你忙着,”电话里,赵杨茗安排完正事,打算告退,“我一会把地址发你。”
“嗯。”
“欸——还有个事。这批新人里有个小朋友,我让他们分到你们组了,你帮我带带她。”
尹清荔奇道:“什么人,值得你亲自安排?”
赵杨茗顾左右而言他地打了个哈哈,“对了,你那茶里放了什么?我怎么尝着你泡的就是和别人不一个味。”
“荆芥,”尹清荔想了想,换了个通俗的说法,“猫薄荷。”
原本是买给家里的祖宗们的,然而效果宛如聚众吸|毒,场面一度难以控制。
猫主子们无福享用,她倒是喜欢那个味道,干脆把剩下的掺在了平日喝的茶叶里。
据说还有预防感冒的功效。
“啊!!!”赵杨茗捧着心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荔宝,我迟早被你可爱死。”
尹清荔:“?”
“猫猫给自己泡猫薄荷……”
尹清荔觉得她不太正常,遂挂断了电话。
她打算去看看教室外面的情况。
草坪上,一个瘦弱的男孩坐在地上,最先赶到的崔珂蹲在他身边,轻轻活动着他的左脚关节。
“伤到哪了?”
崔珂检查了一遍,“没伤着骨头,也没扭伤。”
“磕着脚面了。”男孩嗫嚅道。
尹清荔的目光落在他的球鞋上。
除了泥水,还有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空气中,除了雨后泥土饱水的腥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气味。
像是根叶沤水腐烂,但草地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与这气味不太相符。
“破皮了吗?”尹清荔蹲下来,手指在他鞋面上的血迹处轻轻一按。
男孩不见痛色,反倒有点赧然,“没、没有,小尹老师,我没事了。”
崔珂显然还没注意到那里的血迹——那血颜色暗沉,的确不像是新伤涌出的鲜血,与泥水色差不大,若非她鼻息灵敏,也是很难察觉的。
尹清荔指尖一捻,心中慢慢沉了下去。
动物的血,很难有这么高的黏稠度。
“小尹老师。”
尤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来看看这个球。”
她不知何时摸出了教室,在孩子们纷纷围在受伤的男孩身边时,独自寻到了那颗被抛弃在草丛中的破旧足球。
尹清荔走过去,只低头看了一眼,心中便狂跳起来——
那只足球实在太旧了。
靠近气门芯的位置本就有个破口,用胶带粘着,在男孩们的脚下翻滚了一个早上,加上雨后潮湿,胶带脱落。
破口处,露出几缕发丝,以及……
一只鼻子。
她挥散了几个循声凑过来的盲童,“都回教室去,把手和脸洗洗,脏死了。”
孩子们一向听她的话,三三两两结伴走了。
“崔老师,”她唤了崔珂一声,“这个球砸死了一只青蛙,有点恶心,你能帮我拿个袋子来吗?”
崔珂不疑有他,安顿好受伤的男孩,又拿了只黑色塑料袋过来。
尹清荔接过,把那只“球”严丝合缝地盖了起来。
“不装起来扔掉吗?”崔珂疑惑。
尹清荔没有说话。
她像是精神紧绷着,塑料袋的边角还被她握在手中,正随着她手指的颤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
风衣的衣摆被草尖的露水沾湿,她也无暇顾及,只捏着那只袋子,像是想要掀开再看一眼,却又被抽掉了全部的力气。
尤茜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在了尹清荔肩上。
“能视物,有时候也并不一定是好事,对吧?”
她转向崔珂,“崔老师,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