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都市公安局,刑侦一队会议室。
“由于尸体只有头部,没办法通过测量尸温、胃内容物等常规手段确定死亡时间,我们提取了死者眼玻璃体|液进行微量元素检测,基本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在四十八小时以内。
“死者头面部伤口均无生活反应,无颅骨骨折迹象,颅脑损伤的具体情况,还要等解剖之后才能确定。目前来说,包括颈部离断伤在内均判断为死后伤,伤口形状整齐,为一次性利器割伤,从伤口处提取到了微量的碳素纤维,或许可以帮助推断分尸工具。”
尸检结果汇报的任务,交给了刚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助理娄悦。按照主任法医的说法,近几年来没有比这尸检难度更低的案子了——毕竟截至目前为止,所谓尸体,其实只有一颗头颅。
小姑娘短发齐耳,不苟言笑,当着案情会上一众领导的面也毫不怯场,连市局刑侦一把手蔡薇也面露赞许之色。
“这么严谨,”负责案件侦办的刑侦一队中队长白文斌却是个粗人,头发和胡茬一般长,一身匪气,“啥推断,直接说呗。”
“抱歉,白队。”娄悦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法医室的任务是通过伤口形态尽可能描述凶器特征,推断凶器,从而确定进一步侦查方向,那是您的事。”
“嘿,你分得倒是清楚——”
“碳素纤维,可能是风筝线,或是鱼线。”蔡薇开口道,“不过,推断分尸工具的事,可以先往后放放。”
娄悦明白她的意思,“DNA比对正在加急,受害者的身份应该很快就能确定。”
这句话接上,一屋子的人神情却古怪起来。
娄悦不解,被他们盯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动作略显局促。
“小娄来得晚,不知道也正常。”蔡薇堪称和颜悦色地替她解了围,“坐吧。”
白文斌没好气道:“各位还是把我省B级通缉犯照片贴床头吧,一共百十来个人,记不住没事上上香也好。”
“‘三零二’,吴盈盈。”坐在娄悦身边的小刑警低声提醒她。
“……谢谢林哥。”
听完现场和法医室的简报,蔡薇开口道:“这桩案子,恶性程度比较高,又牵涉到在逃通缉犯,所以转到了我们市局管辖。好在,尸体……头颅被发现的地点在盲人学校,报案人又处理得当,没有造成群众恐慌、引起恶劣影响。”
“一会出去,得给那个小美人儿鞠一躬。”白文斌的副手仇旺吊儿郎当地接了个茬,“模范报案人。”
“我跟诸位交个底——这是个随时可能‘上达天听’的案子,希望大家务必引起重视,各司其职,尽快破案。同时,一定要注意程序问题,该与上下级单位协调的,要协调好。”
“关于下一步的侦查方向,我想先听一听白队的思路。”
“我能有什么思路,”白文斌烦躁地点上一根烟,“查抛尸人么,监控坏了;查吴盈盈生前行动轨迹?社会关系?能查到早特么落网了,还至于被人砍了脑袋塞球里?”
他吐出一口烟圈,“技术队研究研究那只破球得了,外勤出去找找尸体,内勤去调‘三零二’的案卷再翻翻,啊,都忙去吧。”
众人未敢听命,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娄悦心道,这蔡队脾气也太好了点。
作为刑侦口凤毛麟角的女领导,蔡薇人过中年、儿女双全,形象依旧精干利落,与电视剧中精英女性的模样别无二致。身居高位,却从不疾言厉色,说话做事皆有条理,属于天生就会让人多几分尊敬的类型。
……除了一队这位白中队长。
据说,当年蔡薇空降一把手,是挡了白队晋升之路的。
二人不睦已久,工作上虽不至于相互掣肘,态度上却总是不太能看。
好在蔡薇大度。白文斌深居一线十多年,经验丰富,也有能力,重案要案蔡薇照常倚重,也从未在该有的待遇上苛待过他手底下的人。
“既然白队没有思路,”蔡薇抬手挥开眼前的烟雾缭绕,不见愠色地接过了话头,“那么我来安排。”
“一探组带人走访盲校周边,摸排目击证人,询问盲校周末留校学生——带上心理专家,问话时注意方式方法。”
“二探组去南山花鸟鱼虫市场走一趟吧。碳素风筝线并不常见,分尸工具假定为碳素鱼线,旧鱼线易断,也不够锋利,新购的可能性比较大。”
“秘书处,小周,拟协查通告,在全市范围内寻找无头女尸……或是尸块。”
“法医室,尽快对头颅进行解剖,看看能否确定、或是排除部分死亡原因。”
“还有,把尸体头部装进足球里,这一行为不符合常规,我想听听犯罪心理专家的意见。”
“小娄,”蔡薇想了想,“报案人是不是还没走?一会请她来我办公室一趟。”
……
在蔡薇布置工作的时间里,白文斌抽完了一支烟,嗤笑连连。
并非是他消极办案,而是这个案子本身,就注定了一切积极行动,都将会是无用功。
公安部追了五年的逃犯,身上背了十二条人命。当年的案情多少疑点,说句不好听的,给姓吴的收尸,比抓活的更让上面乐见其成。
多好啊,可以顺势结案了。
至于这个死刑犯是谁弄死的,重要么?
“会议室抽烟,罚二百。”
白文斌回神,从钱包里摸了四张百元大钞,拍在了长桌上。
“那我再抽一根。”
……
休息室里。
尹清荔让太阳穴贴上冰冷的墙壁,慢慢闭上了双眼。
她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唇上没什么血色,神情却平静得出奇。闭目养神时,仿佛一场春日好睡,画面静美,让人不忍打搅。
娄悦开完案情会,便轻轻推门,进了房间。
“尹小姐,好些了吗?”
这便是仇旺口中的“模范报案人”了。
案发现场处理得当,回队之后思路清晰、叙事准确,配合度很高,完全没有一般群众见过恶性现场后大脑空白、语无伦次的后遗症。
然而做完笔录,却忽然低血糖发作,晕在了市局大门口,有碰瓷嫌疑。不得已,只好搀回休息室,让娄悦给输了瓶葡萄糖。
药液见底,脸色却也没有缓过来多少。
娄悦上前给她拔了针,把棉签递给她,“要不,我们送您去医院吧。”
尹清荔摇了摇头,“我没事,谢谢你。”
娄悦抱歉地看着她手背上针孔附近晕开大片的淤青,“……我的技术太差了。”
“没有,”尹清荔抬眼,冲她笑了一下,“我就是这个体质,不怪你。”
她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了下僵直的肩颈,“我想见一下你们刑侦大队队长,不知道方不方便?”
娄悦一愣。
“蔡队……她,刚刚也说要见你来着。”
“是么,”尹清荔不怎么意外地一点头,“那正好。”
***
蔡薇和尹清荔是旧相识。
“三零二”的案子,是蔡薇空降渝都市局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嫌疑人吴盈盈没有委托辩护人,法律援助中心指派海兴律所钱澍律师为其辩护,尹清荔便是辩护团队的一员。
当年的小尹律师,与如今独当一面的律所合伙人之间,无论是外形、气质,还是谈吐、眼界,实在是差之千里。旁人或许早没了印象,但蔡薇却不能不记得她。
因为她背着自己团队老大,偷偷递来的一封辩护观点截然相反的律师意见书。
那样大胆,才华横溢,又带着一身尖锐棱角的年轻人,让蔡薇犹如撞破了时光屏障,重新遇见了过去的自己。
在她的默许下,尹清荔获得了一次单独会见吴盈盈的机会。
那次会见的谈话内容,蔡薇从未过问半句——哪怕是吴盈盈越狱脱逃,上级施压,她也没有为难过那个小律师分毫。
然而,海兴律所见风使舵,用一纸违规处罚的辞退通知书,将尹清荔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对此,蔡薇心怀歉疚,这些年一直有意提携,为清茗律所行过几次方便。
公安系统,与刑辩律师,本该是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关系。二人却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各自奔忙,私下见面从未有过,公务场合相遇也不过点头,在某些问题上,却有着出乎意料的默契,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直到今日。
见面无需过多寒暄,蔡薇提出了她的需求,而尹清荔也交换了她的条件。
前者想要知道那次与吴盈盈会见的谈话内容。
而后者,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警方确定的嫌疑人身份。
蔡薇不解,“我还以为,你会更希望成为受害者方的律师。”
尹清荔不置可否。
然而,受害者本人已然无法与她签下委托书,家属也早已失去联系,她的生死,如今根本无人在意。
尹清荔想要介入这个案子,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好在,当年的“三零二”案,她并不是挂名的辩护人,此案中无需回避,程序上没什么阻碍。
蔡薇应了她,又不禁感叹,“这个未来的嫌疑人还挺幸运的。”
提前预定了业界顶尖的律师辩护,哪怕被控重罪,好似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希望。
“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无辜。”
尹清荔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