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渝都国际机场。
梁文平走出到达大厅,站定,眯眼向来往接机的人群中扫了一圈。
他早年间伏案工作伤了眼睛,只要休息不足,双眼就花得不能视物。因为这一趟走得匆忙,来不及选宽敞的机型,挤在经济舱里几个小时,一身关节也行走如刀割,实在狼狈。
而导致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此刻正遥遥站在人群之外,背对出口,抱臂沉思。
由于身材比例优越,那个背影在人流中分外扎眼。她穿着休闲宽松的衣裤,双肩平直,马尾高束,乍一看,倒像个青春洋溢的学生。
梁文平走近时,忽然就很想给她一脚。
亏得腿脚实在不大灵便,只好抡起公文包来,颤颤巍巍地冲她脑袋挥了下去。
脑后风声让秦离骤然回神。
她下意识向着相反的方向侧头,腰腹霎时绷紧,一瞬间的防御姿态敏捷又漂亮,轻易躲过了来自老人家的拙劣偷袭。
“哟,梁叔,您别闪了胳膊。”
梁文平气得鼻孔逐渐变圆,中气十足地质问她:“你、接人、背对着出口?后边长眼了?”
秦离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梁文平顺着她先前注视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机场的幕墙格栅。
“梁叔,出去聊吧。”
***
“不行!”
老头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几乎惊动了半个咖啡厅的旅客。
秦离默默拿起纸巾,擦去飞溅了一桌的唾沫星子。
外人看来,这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祖孙俩。脾气暴躁的爷爷,任性娇纵的孙女,即便是正在争吵,画面也再温平不过了。
“无组织、无纪律!”梁文平缓了一会,勉强压得住音量,却压不住怒火,“你来渝都之前怎么答应我的?你做这个决定之前,跟我商量过没有?啊?!”
“……这不是,正商量么。”
“你这是商量,还是通知?!”
秦离默不作声,目光转向窗外。
机场的绕城高速上车行如蚁,阴霾不散的天空恰似一张巨网,天幕笼罩之下,自由戴上了枷锁。
人人身在其中,各自奔忙,却又不知去向。
“梁叔,”秦离收回目光来,带着歉意轻声道,“局已经做好了,是通知。”
梁文平的脸色寒了下来。
“你的父亲如果还在,他会像你这样行事吗?”
秦离不语。
“我之前跟你说过,以你现在的身份,最忌讳的就是有问题说不清楚!先前你插手私人生意我就不赞同,财务牵扯已经很难办了,何况是——”
梁文平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枯柴般的手指重重掐着桌面,“要是这边定了案,你让我拿什么往外捞你?啊?!”
许久,秦离说:“我认识了一位律师,她水平很高,也很能干。”
梁文平被她气得大口喘气。
“你要知道,”他一字一顿地告诉秦离,“你在做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有同伴,有上下级,有并肩作战的战友——为什么不能试着信任他们?”
“信任……”
秦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反倒是冰凉一片,“从我父亲牺牲那天起,它对我来说,就算是奢侈品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就能相信,那个律师有本事把你捞出来?!”
“这个么,”秦离喝了一口面前的茶饮,慢吞吞道,“这个不是信任。”
清苦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有两个字含在舌尖上,如同利刃,割得她满口鲜血、痛不能言。
“那是什么?”
“利用。”
***
“鱼线上的血迹DNA对比结果出来了!”
市局,刑侦队会议室。
嫌疑人照片投影在大屏幕上时,所有人集体抽了口气。
“……明明长了一张受害者的脸啊。”
秦离并不算非常上镜。美人在骨,将五官平铺纸上,也只是漂亮精巧而已,远不及现实中肉眼所见更加惊艳。
但即便如此,也与众人想象中的“杀人分尸嫌疑人”有着云泥之别。
极大的反差之下,许多人一时都没能回过神来。
包括蔡薇,包括白文斌。
“T省公大?”有人认出了那张证件照上的校徽,“白队,这人你校友啊?”
白文斌捂着一侧腮帮子,那里少了半颗的后槽牙正隐隐作疼,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白队,真认识啊?”
“好像……嘶。”白文斌给了自己侧脸一拳,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牙疼,“她不是学生吧?”
“这是教工档案,DNA样本来源于入职体检——这也是她在库的唯一一份样本。”
“没有前科?”
“嗯,没有。所以能通过DNA锁定嫌疑人还是幸运的,毕竟基因库里的样本太有限了。一般都是把可疑DNA和已知嫌疑人进行比对,像这种大海捞针还能捞中的概率——”
蔡薇手中的钢笔忽然掉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不轻的动静。
“哦,没事,”她回过神来,冲那名被她打断的技侦笑了一下,“继续吧,说说详细信息。”
秦离的档案非常……传奇。
她小学辗转了六座城市,几乎是一年一转校,初中却是在首都最好的实验中学就读的。中考缺席,也没有高中入学记录,直到七年之前,她作为特聘教官,入职公安部直属的T省公大。
那一年,秦离二十岁,容颜如玉,意气风发。
带教的学生有些比她年龄还要大,有些与她同岁。
这样的人物,本该与校史共同流传,在茶余饭后演化出无数个版本来,供一届又一届的学子们遥想其风采。
然而,之所以连损失了半颗牙的白文斌都对她印象稀薄,甚至于看到照片还懵了一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在公大任教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好像……只有不到半个学期。
“等等,往下拉,我看她教的什么课程?”
“格斗。”白文斌却先一步回答道。
“!!”看口型,仇旺应该是无声爆了句国粹,又不禁感叹,“看脸完全不像能打的啊!”
白文斌没好气地回怼道:“你跟哪个师父学的相面?”
“啧,狠人啊……”
“布控吧,”蔡薇拍了板,“准备抓人!”
***
尹清荔很少惊眠,这一晚却是例外。
她醒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坐在床上默默跟自己生气。
直到有风吹动了她床边的流苏——夜来风雨,而她忘了关窗。
尹清荔顿时更生自己气了。
她起身,费力合上窗,双手重重把夜风推出卧室。
再爬回床上时,她就睡不着了。
气自己不好好关窗、以至于半夜冻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想起了睡前琢磨的那件事。
满页的手写笔记还摊在枕边。
黑笔写着“尸检结果”、“鱼线”、“刘闻口供”,代表现有的定罪证据。
从这三项来看,顶多可以认定秦离有重大作案嫌疑,缺乏直接证据,恐怕还没有办法彻底钉死她。
红笔写着“尸体躯干”、“盲校抛尸人”、“动机”,代表当下的疑点。
“动机”一词又被划掉,改为了“主观”,旁边打上了问号。
她想,或许还有一些在她预料之外的证据,但她料定警方所能搜寻到的,必然全是间接证据。
虽说只有间接证据也能定罪,但需要证据间逻辑闭环,证明难度很大。根据她这些年对于市检的了解,他们未必愿意担负这份“错案”风险,起诉之前,可供回转的余地其实很大。
但前提是,这桩案子的舆论氛围、压力水平,能一直维持住现在的状态。
安安静静,不急不缓。
最好永远没有人为冤魂索命,案情也永远不为大众所知,不用接受万人唾骂与良心的拷问。
尹清荔动手合上了笔记本。
如同悬崖走钢丝之感,再次浮上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脏腑,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时,她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时间显示3:06,邮箱消息。
她夜间手机会开勿扰,收到消息不会响,只会亮屏。而这点转瞬即逝的亮度,如果放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吵醒她。
但今夜索性无眠,尹清荔干脆探身拿过手机,点开了消息通知。
匿名邮件。
而且……是一封定时删除的邮件。
删除倒计时显示还剩4小时54分,也就是早上八点。
那刚好是她闹钟设定的起床时间。
也是市局的上班时间。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忽然急促的呼吸,一只白猫悄无声息地跳了上来,伏在她脚边,用尾巴尖一下下轻轻扫过她的脚背。
“蓝雪,”她鼻音很重地伸出一只手来,“陪我。”
白猫乖乖踱了过来,卧在她手边。
尹清荔点开了那封邮件里唯一的内容——一条后缀为QCIF的视频文件。
那是监控录像最常见的文件格式,她借路濛之手传递给蔡薇的监控视频,也是同样的格式。
手机上有现成的播放器,点下文件名的瞬间,一段简短的视频迅速加载完毕,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尹清荔眼中——
那是吴盈盈被分尸的视频。
透明而锋利的鱼线绕在她的颈部、四肢,五根线分别绕进五台卷丝机中,最终汇成一股,松松垮垮地攥在一只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的女性手中。
下一刻,五台机器同时启动,鱼线霎时绷紧,吴盈盈整个人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四分五裂,血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