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濛入职以来,接到的第二个任务,便艰巨得如同谍探。
“法医室有一个短发、杏眼,眉尾有一颗痣的姑娘,名叫娄悦。”
“你把这个拿给她,让她转交给蔡队——避着人。”
尹清荔塞到她手里的,是一枚极为小巧纤薄的迷你高速优盘,里面是她安在电梯厅外的私人监控录像。
蔡薇既然提前透露了消息给她,说明警方的目光迟早会盯上她家这只摄像头。与其到时候“被迫配合”,不如主动上交关键证据,争得一个先机。
她没有对录像做任何手脚。渝都市局的影像处理技术是顶尖水平,在专业的技侦面前,一切掩饰都是徒劳。
哪怕她很清楚,前一晚的监控拍下了秦离进出她家的全过程。
尹清荔隐隐觉得,秦离与这个案子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但她既然敢于在案发前高调现身,不惜打破计划提前与她结识,又留下种种痕迹,自然是不需要让自己帮忙掩饰的。
相反,秦离像是有意牵扯她进来,想要借她之手,把一些消息传递出去。
“抱歉,不该这么早招惹你。”
“起码应该等事情平息得差不多,再好好和你认识的。”
……
原本白天秦离开车来接她时,她是有机会将心中疑虑问个清楚的。
可是,可是。
尹清荔为自己的本末倒置而感到羞愧。
然而,纵使疑云遍布,她还是选择了相信秦离。这种莫名的信任究竟来自何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直到她看到那摞资料。
鱼线……分尸。
她想起秦离手心那道边缘锋利、深可见骨的口子,心中骤然凉了大半截。
她明白了秦离的打算。
可惜,已经太晚了。
***
“姓名。”
“尹清荔。”
“年龄。”
“二十九。”
“籍贯。”
尹清荔想了想,“没有籍贯。我是被收养的,最早上户口的地方在中国香港。目前户籍所在地就是渝都本地。”
这一番复杂的身世交代,让仇旺几次落笔未果,被她绕晕了头。
“填本地。”他身后,白文斌简短地指挥道。
“职业律师,居住地水园东区B座202。”尹清荔干脆主动交代完了剩余的两栏,顺便轻声提醒道,“仇警官,您好像拿错单子了。”
仇旺:“啊?”
二人之间相隔三五米远,纸上蝇头小字,她却像是看得一清二楚,“严格来说,我不能算是证人。”
“但是公民有义务配合——”
“当然,”尹清荔很好说话地笑了下,“我的意思是,我既非涉案人员,也并不清楚案件事实情况,今天说的话,恐怕不能当作证言对待。”
仇旺低头看看那张证人询问笔录单,不知所措。
“你回答问题就好。”白文斌敲了下桌面,对她过于滴水不漏的态度表示不满。
他是审讯的一把好手。拿尿和泥的年纪,算命大师便称他“面带凶相”,警校里模拟演习,各个班都抢着让他扮演反派。一名外聘的女教官甚至将他错认作通缉犯,一脚踢飞了他半颗后槽牙。
真正进入警察队伍后,他又常被嫌疑人误认作同类,听的最多的问句是“哥们儿你犯什么事了”,早先的领导一度恨不得让他把警服在身上焊个半永久式。
这样的角色,在审讯室里,向来是无往而不利。
胆子小点的,被他吓到失禁也不是没发生过。然而,眼前人看似柔软好拿捏,却偏偏不吃他这一套。
“抱歉,”尹清荔褪去笑意时,整个人气质大改,宛若瞬间渡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壳,“我能回答的问题,恐怕也十分有限。”
而接下来的问话过程,白文斌深切地体会了一把拳头落在棉花上的感觉。
有关案情信息统一答复不知道,有关个人隐私,则是一句无可奉告。
直到白文斌亮了底牌——
“垃圾站外,蔡薇是不是单独和你说过什么?”
这一次,尹清荔倒是答得痛快,“是啊。”
白文斌:“说了什么?”
“晚上的应酬。她问我是否顺利。”
白文斌失笑,“你编也得编得靠点谱吧?你们是偶遇的,她问你这个干什么,你和谁应酬,她怎么知道的。”
尹清荔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晨阳集团,渝都龙头企业之一,所涉售假案案情复杂,涉案金额特别巨大,为什么没交给你们市局来办?”
这话却把白文斌问得一愣。
“集团二把手,鹿良哲,是你们蔡队的丈夫。”
“我和我的委托人碰面,说两句话,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吗?”
“还是说——白队,您希望我们聊了些什么呢?”
***
走出询问室时,天光已经微亮。路濛坐在走廊的金属长椅上,低垂着头,等得睡了过去。
她身上,还被披上了一张午休用的毛绒薄毯,花色很眼熟,尹清荔白天在法医室看到过。
想起进询问室前的情形,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路濛是被拧着耳朵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揉眼去看,却见尹清荔背着手,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若无其事地看了过来。
“做噩梦了?”
路濛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耳朵,“……可能吧。”
她站起来,把身上的毯子胡乱一团揣进怀里,“老大,我们走吗?”
“不还给小法医么?”尹清荔的目光落在毯子上,好奇而不解。
路濛痞里痞气地笑了一下。
“下次再还。”
***
上了车,路濛立刻向她汇报道:“蔡队看了录像之后,立刻签了一张搜查证,这会探组已经在去万象酒吧的路上了。”
尹清荔不怎么意外地点了下头。
“还有意外收获——”
路濛对自己超额完成任务颇感骄傲,“我还打听出了一点尸检结果!”
“据说这姑娘死前留下了凶手的证据!手里攥了截鱼线,上面的血还不是她自己的,而且指甲里有皮屑,好多DNA检材呀,哈哈。”
尹清荔颇为糟心地看了她一眼。
路濛兀自摇头晃脑,说得高兴:“估计等天大亮,凶手的身份就能确定啦!”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
尹清荔忽然问她:“嫌疑人到被告人的称呼转变,以什么为时间节点?”
“这题我会!”路濛抢答,“提起公诉!”
熬了一夜的大脑反应格外迅速,她对自己表示满意,又忍不住抖了个机灵,“被告人到罪犯的转变,以法院宣判为节点!”
下巴微微抬起,等候表扬。
尹清荔:“你今天不用来上班了。”
路濛:“……?”
她忽然反应过来,领导好像不是在考她知识点,而是在纠正她片刻前称的错误说法。
引她说出的答案,恰好反驳了她最初的话。
而她还在为答上问题而沾沾自喜。
尴尬程度,值得睡前在脑海中反复重播。
路濛小心翼翼地:“我、我这是,被炒了吗……”
“让你回家睡觉!”
***
早八时分,虹街宛若宿醉未醒,却被长鸣的警笛打破了宁静。
路边的清洁工人见怪不怪,甚至冲下车的“两杠三星”啧了一声,嫌他们压了他刚扫成堆的落叶。
蔡薇和气地冲他道了个歉。
“这又是哪个醉鬼惹事啦?”
“恐怕不干醉鬼们的事——来的不是派出所的人!”
蔡薇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自警车上鱼贯而出,团团围住了万象酒吧的前后门。
蔡薇亲自敲门进去,亮了证件。
红毛酒保恰从后厨走来,倏地顿住了脚步——
那双脚的鞋面上,靠近鞋头的位置,还有雨中行走溅上的水渍。
云沂叫住他,“小刘,你带——”
红毛酒保猝然将手中东西一扔,转身夺路。下一秒,他被早有准备的蔡薇一铐子抡倒在地。
隔着大半个走廊,准头和力度都把握得十分到位。
可惜,上了年纪的肩周炎不太给力。蔡薇咧了咧嘴,揉着肩膀痛苦地“嘶”了一声。
后面赶来的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名酒保控制了起来。
好半天,云沂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什么……情况?”
蔡薇看向在众人挟制间剧烈挣扎的酒保刘闻。
只见他面如土色,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极度惊恐之下,声音时高时低,带着极强的割裂感,犹如癔症。
“不是我!不是我!是老板……秦老板!”
“是她让我扔的!”
“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啊,我不知道啊啊啊啊啊——”
“人不是我杀的!是老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