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路濛终于背完了老板临走前留下的三张纸,瘫倒在辉腾宽敞的驾驶位上,伸了个四仰八叉的大懒腰。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学习方面,的确是有些贱骨头在身上的。从前在家有桌有椅,还有爸妈伺候水果饮料,她却活似上刑,三天也未必背得完一页。如今美女上司脸色一板,那效果堪比一次性炫上十瓶脑白金——
何止灵光,简直快要生了佛光。
路濛美滋滋地想,以后要是娶个泼辣媳妇,把她绑在椅子上,挥着小皮鞭监督她,她说不定能焕发出学术水平的第二春。
漫无边际地发了会呆,她看了看表——快到市局下班时间了。
果然,没过多久,陆陆续续有人从市局大院里走了出来。
“准点下班率挺高的么。”路濛有点羡慕地感叹了一句。
像他们律所驻扎的白杨大厦,这个点儿出来的,都是拿外卖回去吃了继续奋战的。
还是公家饭吃着舒服啊……
忽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悦宝儿!”
娄悦,以及她身边几个同事一同循声望了过来。
“可以呀悦悦,这都豪车接送了。”
“那小帅哥谁啊?”
“……人家是女生!”
路濛推门下车,迎着夕阳,笑着冲娄悦挥手。
她天生一对梨涡,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灿若金光的夕阳也不及她明媚。不用出入公检法的日子里,她还是习惯穿休闲舒适的便装,皮鞋西装备在办公室里,说走就能随时换装出发——这一招,还是跟他们老大学的。
年轻的小法医被一番调侃闹红了脸,匆匆作别同事,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路濛笑眯眯地歪头看她,“今天不加班啊?”
“嗯。”说起这个,娄悦就情绪低落起来,“我们就算想加班,也得先找到尸体躯干才行啊。”
路濛顿时牙碜地“嘶”了一声,“姐姐,我还没吃晚饭,你别跟我聊这个。”
娄悦笑了起来,“你呢,又给领导当司机啊?”
“什么当司机,”路濛严肃地纠正她,“这是赋予我宝贵的学习机会!能得到清茗律所‘上层建筑’的贴身指导,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待遇啊!”
“上层建筑?”娄悦懵了一下,“还有你们律所的名字……”
“怎么啦?”
她含蓄道:“好像有点……不太吉利。”
路濛笑得直拍大腿。
“你是不是急着回家?”笑完,路濛看了眼时间,“下次吧,我跟你好好八——咳,那个,科普一下我们所的企业文化。”
娄悦在原地踟蹰了一会。
路濛拍了下辉腾的车前盖,笑着自嘲道:“开了豪车,可惜不能送美女回家。”
“要不,我陪你等一会吧。”
路濛的双眼一下子亮了。
“那太好啦!上车!”
***
娄悦的晚餐是市局门口买的两只小饭团,分了路濛一个,作为回礼,路濛掏空了尹清荔放在储物格里的糖罐子。
“你尝尝这个水果糖,很好吃的!”
含着糖也不耽误路濛叭叭,“我们尹总这个团队,说是唯一的合伙人带队、唯一的刑诉团队,听着风光,其实大家都不愿意来——我也是没办法。”
“为什么啊。”娄悦不解。
“不挣钱啊!”路濛痛心疾首,“就说和我同届的吧,全是之前在律所实习过的,哪个团队效益好她们门儿清!就我是个大傻子,信了安枫那个颜狗的邪。”
她一拍辉腾的皮质中控台,“好车吧?知道我们所做非诉业务的方雅律师吗,人家刚结婚,婚车是十九辆这个!还特么不是租的!”
熬资历拿死工资的娄悦听得忘了嚼,险些被饭团噎死,“十九辆……大众?”
“嗯,百来万的大众。够低调吧?”
娄悦:“……”
路濛把糖块从左边挪到右边,“就这样,晨阳集团那么好的案子,标的额动辄上亿,我们老大还要拱手送给方律团队……唉。”
“我有时候觉得,她就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根本不能体会我们凡人的疾苦。”
娄悦想了想那天在休息室给尹清荔挂水的情形,表示她的形容非常准确。
“是吧!”路濛又把糖块从右边挪到左边。
娄悦:“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尹律师她……不太像领导的样子。在你们所里,威望大么?”
路濛夸张地双手比了个圆:“那不是一般的大!”
娄悦一脸肃然起敬,“她靠什么建立威望的?”
路濛想了想,“智商碾压。”
本想趁机获取职场经验的娄悦:“……”
好像不太具有参考性。
娄悦看向她手中一直握着的饭团,“怎么不吃呀?是……不爱吃吗?”
“怎么会!我不挑食的,不像我们老大,”路濛赶紧打开饭团的包装袋,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解释道,“这不是,耽误说话嘛。”
娄悦笑了。
她喜欢这种蓬勃而旺盛的表达欲。这也是她愿意消耗宝贵的下班时间,和路濛待在一起的原因。
路濛说话专心,吃饭也很专心,双手捧着饭团一口接一口,没有边吃边说的坏毛病。
娄悦看她吃得香甜,放下心来,自己撕开一颗糖果,含进口中。
清甜的桃子香气在舌尖上弥漫开来,果然滋味不俗。她将糖果咬在齿间,有点不太舍得嚼,于是学着路濛吃糖的样子,把糖块顶到一边,腮帮子上鼓起一块,等着它慢慢融化。
天色渐暗,路濛伸手按了个键,车内灯光霎时亮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外暗内亮,娄悦与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面面相觑。
路濛嘲笑她,“哈哈,傻样。”
娄悦却忽然发现了什么,双眼慢慢睁大了——
她将糖块咬在左边后槽牙间,双唇紧闭,端详了一会,又换到右边。
“好看,好看着呢。”路濛还以为她在揽镜自赏,嘴甜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短发女生,真的!”
这时,路濛身后,主驾驶位的车窗发出一声轻响,随即缓缓降了下来。
一阵湿冷的阴风扫过路濛后脖颈。
配合娄悦一脸见鬼的表情,路濛冷汗立下,猝然回头,却对上了尹清荔面无表情的脸。
“野炊呢?”
“……卧槽,”路濛没忍住爆了粗口,“老大,你吓死我了!”
她看了眼娄悦,补充道,“吓死我们了!”
“我、我先走了。”娄悦慌里慌张地推门下车,连包都忘了拿。路濛从车窗递出去,“慢点啊,跑什么!”
娄悦只匆匆向身后挥了挥手。
尹清荔莫名其妙地上了车,沉默了一会,问路濛,“我很可怕?”
路濛望着娄悦离开的方向发呆,“啊,没有,怎么会呢——欸?她怎么又回去了?”
娄悦下车后,没有向百米外的地铁站方向走,而是又折返回了市局大院,一路小跑,消失在了公安办公大楼里。
“忘拿东西了么。”路濛嘀咕了一句。
一转头,发现尹清荔捧着空空如也的糖罐子,眉心蹙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路濛:“……”
哦嚯。
路濛犹记得小时候很怕不苟言笑的女性上位者,包括但不限于老师、辅导员、军训教官、办事处窗口的臭脸大妈……她们皱眉,她就心里发怵,认为河东狮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功,避之唯恐不及。
但尹清荔皱眉,她就很想哄哄她。
路濛不由想起方才娄悦对她的评价——的确不太像领导的样子。
“我、我再给你买,”路濛举起手来发誓,“明天一定给你填满!”
“你下车。”尹清荔冷声道。
路濛心道完蛋,这还哄不好了。
上班一个周,被老板嫌弃了百八十遍,在被辞退的边缘反复试探。照这么下去,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能拿得到么……
“我来开,可以早点去吃饭。”
路濛刚要开始感动——
“把你那三页纸从头背给我听。”
这下像了。
***
娄悦去而复返时,法医室已经落了锁。走廊的灯光熄灭了大半,唯有尽头留了一盏,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
饶是娄悦天生胆子大、夜宿太平间与尸体共眠不在话下,此刻也不由后脊生寒,后悔没拉着路濛同来壮壮胆。
最让人胆寒的,往往不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惨不忍睹的犯罪现场,而是背后暗藏的种种阴谋,以及人心。
不过,她又转念,就路濛那个听几句描述都能勃然色变的胆子,估计只能起到一惊一乍、进一步渲染恐怖氛围的作用。
娄悦深呼吸,掏出钥匙来,开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放下包,按照规定程序做了登记,又找出一套新的解剖服换上,独自进入解剖室,从冰柜里取出了吴盈盈的头颅。
“晚上好呀。”
“抱歉,又来打扰你了。”
她有一个猜想,亟需立刻印证一下。
“好像,不是我把你的脸缝歪了呢。”娄悦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拿起钳子,撬开了吴盈盈的口腔。
第一次尸检时,尸僵还没有缓解,颞颌关节能够打开的角度十分有限,因此,口腔内部的检查实在不能算是面面俱到。
但是这一次,吴盈盈含在唇齿间的秘密藏不住了。
娄悦用镊子伸进去,夹出了一块完完整整的人体组织。
连皮带肉,甚至能看清皮肤上细小的绒毛,毛囊完整,腐败程度不高。
一个新的事实呼之欲出,这让娄悦心中狂跳起来——
吴盈盈临死之前,从什么人身上咬下了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