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拘留室。
成排的铁栅栏门内,是一间间鸽笼般的小房间。和长椅别无二致的窄床,旁边就是便溺孔、洗手池。多角度的监控无死角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窗户,刺眼的灯光彻夜长明。
被关进来的第十八个小时,秦离第三次拒绝了值守提供的餐食,也没有喝过一滴水。
方才会见尹清荔时多说了几句话,干渴感变得愈发难以忍受。喉咙一线撕裂般疼痛,呼吸都似沙砾磨过血肉,变成了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神经的折磨。
伤口的疼痛,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某些生理进程依旧无法阻拦——
“怎么着,不愿意在这上厕所啊?”
白文斌端着碗泡面溜达过来,在她那间门口站定,往墙边一倚,唏哩呼噜地拿她下饭。
房间里,秦离抱膝坐在墙角,单手握拳抵住小腹,脸颊苍白到有些透明。脱水引起的肌肉痉挛让她难以控制地发着抖,干裂的唇紧抿着,冷汗却已经流不出来了。
“你说你,把自己搞得跟被刑讯了似的,我们也挺冤的。”
“其实这条件算好了,离了这儿,你可再住不上单间了。”
“欸,对了,”白文斌喝光了最后一口泡面汤,想到什么,自娱自乐地笑了起来,“进看守所是要剪头发的,你知道吗?不过你这张脸,估计留短发也挺好看的……唔。”
一如审讯室里的情形,任凭他如何絮絮,秦离依旧没有给他半点反应。
而白文斌也像是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不急不恼,颇有些好言相劝的意思:“还是早点习惯吧。该吃吃,该喝喝——不管发生什么,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
他话音刚落,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道年轻的女声跟值守警卫说了两句话,得到允准后,径直向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白文斌斜眼一看,“唷,法医室的高材生,你不是下班了吗?”
娄悦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短发跑炸了毛,开口却依旧条理清晰,“白队,我有新发现,申请立刻对嫌疑人进行人身检查!”
“啊?”白文斌一愣,回头看了眼拘留室里面无人色的秦离,点头批准。
“行吧,查出什么毛病就给她好好治治,别叫她死在这了。”
***
只够落脚的小房间里,又挤进一人,空间显得愈发局促。
娄悦将医疗箱放在床尾,平铺打开,看向秦离,“我是临床专业转的法医学,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有能力处理一般的医疗情况。你的脱水表征已经非常明显了,我先给你补液,其他的等会再说。”
她手脚麻利地配好电解质溶液,挂上输液瓶。然而,等到扎针时,她却对着那只手犯起了难。
秦离的手纤长却不过分瘦削,骨肉匀停,原本清晰的血管脉络却因缺水而干瘪下去,皮肤失去了应有的弹性。这样的一只手,放在护理考试中足以达到地狱难度,遑论她一个护理经验稀缺的二半吊子。
前一句的大话刚刚吹了出去,谁料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娄悦捏着针头比划了半天,却迟迟不敢进针,尴尬得脚趾抠地。
这时,秦离抬起眼来,往她身上掠过一瞥。
人有气场之分,哪怕正在遭受着极为难忍的生理不适,她的仪态也不见半分狼狈。脸上血色稀薄,神情也淡,瞥过来的目光却压迫感十足,让娄悦几乎流下冷汗来。
然而,下一刻,秦离倾身过来,裹着绷带的左手扶住了娄悦的手腕——
她稳稳握着娄悦的手,自己把针送进了血管里。
回流极慢,但暗红色的血液出现在软管中时,娄悦还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秦离重新靠回了墙边,闭上双眼,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娄悦调整好了输液速度,又从软管接口处推了一支镇静进去。不一会,秦离身上的不适症状逐一缓解,脸色也稍稍好看了一些,不再是一副随时可以运往太平间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娄悦取出一根棉签,用碘伏浸润,为她轻轻擦去了唇角开裂渗出的血迹。
凑近端详那张脸时,娄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几乎产生了一种隔雾看花的不真实感。
这样明艳动人的一张脸,她还以为只存在于妆容和滤镜的双重加持下,从来没见过谁素颜能达到这种程度——何况是在病中,气色不佳之时。
五官生得周正大气,眉眼浓密、山根挺翘,天生自带眼线一般,睫毛的长度和弧线令人艳羡。
颌面有着漂亮的棱角,皮肤很好,与大量护肤品保养出的娇贵不同,是很健康、很稳定的那种肤质。毛孔几不可见,也还没到生出褶皱的年纪,常年以汗水浸泡的皮肤细致光滑,不见半点瑕疵。
秦离无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区别于尹清荔的气质取胜,她的出现,总是让人第一眼就实实在在地看到这张脸,也只能看到这张脸。
如果“美貌通行证”真的存在,那么,她走到哪里都应该是畅通无阻的吧。
沦落到如此地步,算不算是天妒红颜的最佳佐证呢?
“是这样的,”娄悦退开一些,清了清嗓子,开口轻声道,“出于案件侦查需要,我希望你能配合我进行人身检查。可能需要你脱掉上衣,我要查看一下你肩背处的外伤情况。”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进来之前已经让他们关掉了摄像头。检查结果会以书面报告的形式呈现,不会侵犯你的任何人身权益。”
秦离半睁着眼,微微点了下头。
于是,娄悦动手解开了她领口的两颗扣子。
薄软的棉质上衣慢慢褪下,眼前的画面却与娄悦想象中截然不同——最先吸引她目光的,不是建模般的美好身材,也不是细腻如美玉的肌肤、薄薄一层皮肉下形状漂亮的骨骼,而是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
浅表外伤留下的扁平疤痕不计其数,其中更有几处增生性疤痕,多见于较重的外伤、感染后未及完全治愈,看形状,落在胸骨左缘三四肋间的一道圆形增生像极了枪伤!
……位置离心脏只有寸余。
娄悦忍着心惊,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秦离身上除了左手割伤外,没有任何一道新鲜伤口,也没有一道疤痕的边缘形状能与吴盈盈口中那块血肉吻合。
忽地,娄悦的目光落在秦离左肩。
那里皮肉微微泛红肿胀,伸手按下去时,发现关节腔内积液明显。
娄悦又按了几下,秦离面上不显,呼吸却隐隐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忍耐着疼痛。
“我知道了。”娄悦忽然喃喃道。
“你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手中被塞上了鱼线。”
肌肉连接骨骼和关节,形成缓冲带,在运动中保护各关节的健康,减少关节的磨损、损耗。
秦离的手臂上,遍布着纤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她骨量极轻,肌肉也不似健身房里刻意训练出来的那样膨大、突兀,而是来源于经年的摸爬滚打,自然生长,肌肉质量很高。
有着丰富打斗经验的人,最知道如何利用肌肉避免受伤,又怎么会被区区几根鱼线割伤手掌、甚至拉脱了肩膀?
何况依靠卷丝机借力分尸,那几根握在手中的鱼线上,根本就没有承担多大的力!
“所以说,是有人做了这个局构陷你,对不对?”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秦离一直半眯着的双眼慢慢睁开了。
她的目光落在娄悦脸上,第一次,有了鲜明的焦距,却看不出情绪。
如同一头遍体鳞伤的猫科动物,自短暂的休眠中苏醒过来,正冰冷而漫不经心地审度着面前的猎物。
娄悦心中一颤,下意识松开了原本握在她左肩的手。
秦离于是单手穿好了衣服,一拎领口。
盘扣单手难系,她便由着它开敞着,露出一双轮廓深邃的锁骨,以及颈部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先前检查时,娄悦尚能直面香艳而保持绝对的专业水准,此刻却慌乱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多谢你。”秦离开口道。
“没、没有……不用谢。”娄悦俯身收拾东西,动作间不慎碰掉了一卷绷带。在绷带落地被污染前,秦离伸手将它抄了起来,递还回去。
“法医小姐,”
她语气很淡、而又不容分说地对娄悦说,“回去休息吧,你该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