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云经理?那确实是很久没见到她了。”
盲校,孩子们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小尹老师,然而,让大家失望的是,她却不是来讲课的。
课间时分,尤茜在空无一人的阅览室里为尹清荔答疑解惑,“自从万象酒吧被查封之后就断了联系,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她挺有钱的,应该不至于活不下去——你怎么忽然问起她了?”
尹清荔也说不准,“直觉吧。”
她复盘案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位几面之缘的大堂经理来。
云沂个子很高,大一米七几,但却生得眉眼清秀,和气好说话。她熟悉尹清荔的口味,每次光临万象酒吧她都照顾周到,给尹清荔留下的印象不错。
抓捕刘闻、酒吧被查封的那天,云沂也同样被带回了市局接受调查。然而,她的证词却提供了比刘闻抛尸指认秦离更加关键的线索。
有关秦离经常开着酒吧进货的皮卡外出、以及有关鱼线厂的线索,便是经她之口透露给警方的。
甚至于,她的供述与警方的某些发现不谋而合——他们从万象酒吧二楼秦离落脚的房间里,找出了一卷鱼线的半成品,直接从城郊无数家鱼线厂中锁定了案发的那一家。
还有一个细节,是只有尹清荔自己清楚的。刘闻之所以洞悉她出门的时间,在她离开家不过十分钟后便现身抛尸,是因为她在出门去往酒吧之前,事先按照酒吧的规矩电话预约过。
接她电话登记了预约信息的,正是云沂本人!
至于将头颅塞进足球寄往盲校一事,她则把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顺带摘出了尤茜——
她们一个是听从老板吩咐给妹妹寄包裹的员工,根本不知道包裹的内容;一个是打算给男孩子们换只新足球的暖心大姐姐,看不到、更想不到足球里会被塞上那样的东西。
这一说法,倒和尤茜对警方的说辞不谋而合。
如此更显得十分可疑。
然而,尤茜一口否认了云沂曾与她提前串通。
“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了,小尹老师。”尤茜显得有些不快,“我收到足球之后,连外包装的塑封都没有拆开,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尹清荔只好安抚她,“我不是信不过你……”
“云经理和秦老板在谋划什么,我不清楚。她们也没道理告诉我、让我配合——我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瞎子,没有这个资格。”
“姐姐”成了“秦老板”,可见尤茜火气不小,“与其说配合,倒不如说是‘利用’更恰当。”
两句话犹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虽然刺耳,却实在恰当得令人伤心。尹清荔由人及己,认为秦离对她同样如是,难过了好一会没出声,反倒让尤茜火气平息下来,开始有点慌了。
“你、你别不说话呀……”
尤茜抬起手来,本想摸摸她是不是在哭,却只摸到了她冰凉细软的发丝。
绸缎似的,绕在指间质感上佳,轻易让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温婉动人的影子,犹如亲见。
尤茜终于半分情绪也没了,“不难过了,好么?是我说错话了。”
“从现在开始你问什么,我说什么。”为了哄她,甚至少见地放下了成熟的伪装,开了个有点幼稚的玩笑,“我就是台没有感情的自动问答机。”
耳边终于传来一声闷闷的低笑。
尤茜心里骤然一松。
尹清荔:“云沂家里很富裕么?”
“她有个妹妹,叫云蒙——一听就知道老家是哪的吧?”
沂蒙山区,是鲁城境内一处风景秀丽的知名景点。近些年随着旅游开发渐为人知,但在很久之前,那里曾是鲁城最贫穷、最落后的山区之一。
“两姐妹不知怎么背井离乡来的渝都,云蒙早几年在做进出口生意,赚了些家底,才开起了这间酒吧。最先不叫这个名,也没有木雕的新鲜玩法,生意远不如现在。秦老板是后来加入的。”
尹清荔唔了一声。她忽然想起什么,“云沂不见了,你姐姐也暂时倒不出空来管你,你手里还有钱吗?缺什么东西就找我——”
她的手指点在尤茜脑门儿上,语气很酷地宣布道:“以后你归我管了,知道吗?”
“好,那最好啦,”尤茜不由失笑,“我们小尹老师最厉害。”
尹清荔满意颔首,“那你接着说吧,你姐姐是怎么加盟酒吧的?”
“加盟?”尤茜对这个说法表示新奇,“其实不算啦,是云蒙当年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好像是什么报关……什么手续没弄好,还挺严重的,人都被抓进去了。酒吧险些开不下去,姐姐就给盘下来了。”
涉及到她的专业,尹清荔敏感起来,“走私还是逃税?金额大不大,哪一年的事,判刑了么?”
“呃……”
尤茜呆了呆,自动略过自己不懂的罪名和量刑知识点,决定先答会的:“好像没判,但是人也一直没消息,云沂找了她挺多年的。至于是哪一年的事……”
尤茜陷入沉思。
尹清荔也有了新的想法。如果云蒙的案子没有判刑,按尤茜的说法,她又“进去过”,那很有可能在看守所里待过!
渝都市关押女性在押人员的看守所,只有一家。
她会是秦离拼死都要进去看一眼的原因么?
尹清荔莫名想起酒吧里那个下午,云沂看向秦离时格外温柔的眼神。以及秦离带她并肩离开时,云沂仰头饮尽啤酒的样子。
她想,秦离那张脸,果然不是只在她这里吃得开。
一场亲姐妹与第三人之间的三角替身情感大戏,在她想象力丰沛的脑海中悄然上演。
她有点不是滋味地问尤茜:“姐妹俩年龄差几岁,长得像吗?”
“差几分钟吧,当然像了,”尤茜说。
“她俩是双胞胎啊!”
***
尹清荔第一次联系公安申请会见的时间,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些。
云沂的销声匿迹固然令她不安,但那究竟算不算一个借口,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问秦离,她就会答么?即便她真的开口为她解惑,其间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见一见秦离。
然而——
“拒绝会见是什么意思?”
白文斌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手上在一堆文件里翻找着什么,焦头烂额的样子,“就是字面意思,不同意。”
尹清荔:“我申请会见,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白文斌一抬手打断她,像是从电话里听到了重要信息:“什么?!好,我马上带人过去——通知特警、消防,救护车也叫上!”
他挂掉电话,不耐烦地转向尹清荔,“你看到了吧?我这儿忙着呢,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小旺!”
仇旺应声出现,伸手拦住了想要跟出去的尹清荔。
男人粗壮的手臂拦在身前,白文斌潇洒离去,丝毫没有了慌张之态。一桩并不存在的命案转瞬间被他抛诸脑后,他点上一根烟,向后摆了摆手,悠然拐进了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
尹清荔后退半步,倚在门框上,气笑了。
“这里是市局还是小孩子过家家?使这种幼稚的绊子,有意思么——想接行政诉讼的法院传票?”
仇旺:“我记得你们所没有行政诉讼的业务团队。”
“所以白队是打算帮我拓宽业务范围?”
仇旺咧嘴笑了起来。
和尚庙里待久了,有个美女逗逗乐子,实在是件上佳的消遣。何况眼前这一位,如果用香烟牌子来比拟,那也得是富春山居这种级别的。
口感至醇、烟气顺滑,无论是质量还是价格都高华典雅。他只在成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吸过几口二手的,至今神往不已。
但也只能是神往。自己有个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
“实话跟你说了吧,昨天接到申请就帮你通知过看守所了,是你的当事人自己拒绝的。”
他说着,从手机上找出了看守所发来的照片——秦离手写的“拒绝律师会见”文书。
签字手印俱全,也的确是秦离的字迹。
“叮咚”一声,照片被转发到了尹清荔的邮箱里。
“随便鉴定,如假包换哈。文书原件在路上,等到了我通知你来拿。”
***
秦离的案子,尹清荔作为被告方辩护律师,是在嫌疑人确定前就和蔡薇约定好的条件。
走的是法律援助的指派流程,属于义务劳动。她和秦离之间没有委托合同,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约定。
这也意味着,秦离拥有一次拒绝法律援助的机会。
她随时可能被炒。
这对于绝大多数刑辩律师来说,无疑是好事。法援多重案,牵扯精力不说,更是个动辄得咎的苦差事。办得好了没有鲜花锦旗,公家给的办案补助寒酸得可怜,办不好则是坐实了刑辩律师“唯利是图”的骂名。
法援对象的拒绝不是否定,那是恩赐。
对于尹清荔来说,即便她不缺钱,律所的日常事务也日复一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OA上每天上百份的文件等她过目审核,客户的邀约推了又推,新接的几个案子挂着她的名,她却连当事人还没有见过。
而她耗费了最多心力的案子,当事人有意要炒了她。
尹清荔想,上次的耳光好像是打轻了。
然而,她到底不是心思单纯的职场新人了。委屈、不甘、气急败坏等情绪只存在了毫秒便烟消云散,回到律所后,尹清荔铺开纸笔,决定给秦离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