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姐今天咋个转了性子?”
“谁知道噻,这一阵就觉得她古怪,更年期过了?”
“新来那货也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她那张脸!”
“啧啧啧,长成这样也太造孽了撒。”
第三看守所的放风场地,与街巷里的菜市场一墙之隔。高墙内外说着同样的乡音,闲谈间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同样是待价而沽,只不过一边是物,一边是人。
又是一个阴天,秦离的肩膀疼得厉害,于是找了个台阶坐着闭目养神,自甘当作话柄。
“光看上面光鲜有啥子用,”一个金发红唇的女人嗤嗤地笑起来,“下面八成染着病,不知道烂成什么样了。”
“钰姐有经验啊。”
“那是,这样的放我们那也是面子货,卖不上价——现在的瓢虫都喜欢爱笑的。”
“吸毒仔都比她有‘钱途’。”
苗素素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神色警惕,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某种极易应激的物种,随时做好了外敌来犯的准备。
秦离虽闭着眼,却像是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目中,“放松点吧。大概三分钟之前,二号被管教叫走了。
苗素素闻言摸摸胸口,狠狠松了口气。
她后知后觉地为那些肮脏言论生起气来,“我发现,怎么总是女性对女性的恶意最大呢?男客都没有这么糟践我们的。”
这个问题,秦离倒没有仔细思考过。对她来说,浮于口头的恶意都太浅显、也太无能了。与那些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比起来,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值得分配。
她想了想,面无表情地总结道:“可能是吃饱了撑的。”
苗素素噗嗤笑出声来。
“是啊,”她说,“在她们眼里,那么厚的一本刑法像是只有‘卖|淫’一条罪名似的。”
“不过说起来,这儿进来的怎么不是卖肉的,就是些小偷小摸、撕头发挠脸的?传说中有头有脸的高智商罪犯,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过?”
秦离:“那样的人,是不用坐牢的。”
非但不用坐牢,只要付得起高昂的律师费,还可以获得诸如尹清荔般的高质量律师服务。不看业务能力,单是养养眼、听听声音,都是对人格和心灵的一种净化。
她是个例外,属于白嫖。
何况,尹律师的履历实在漂亮得无可挑剔。港大本科顺接国外名校JD(法学博士),红圈所工作经验,再到自立门户、风生水起,一路走的都是法学生的顶配路线。
在红圈所刑事部时,她做刑事合规及金融犯罪方向的业务,部分客户有常年的法务需求,被她带来了清茗律所。最夸张的一年,她个人创造的利润比所里其他团队加起来的总和都要多。
然而,正如路濛向娄悦吐槽过的那样,当清茗律所逐步走上正轨、不再需要她拿命换钱去养时,她的工作重心逐渐向一些“低性价比”的方向发生了偏移。
为流浪汉做死刑辩护、任职流浪动物基金会义务法律顾问、每周固定去盲校支教……以及,插手代理她的案子。
纵观尹清荔的职业道路,前半程与后半程,她做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律师。
截然不同的工作内容、环境,以及打交道的人。
体验过精英社会的体面与繁华,自权力、金钱和欲望中毅然抽身,犹如仙子褪去华丽裙摆,赤足踏入凡尘之中,任由污秽沾上素白衣袍。
然而,无论周遭如何肮脏,人却还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秦离永远为初见她的那一天而心动。
而那一天,伴随着T省炽烈的春光与蝉鸣,远比尹清荔以为的要早上许多许多年……
***
“21号,有你的信。”
送信来的,却不是管教,而是云蒙。
她在秦离和苗素素落坐的台阶前站定,身高逼人,阴影投落下来,刚好将秦离的身影容纳其中。
牛皮信封盖着印戳,递到她面前来。封面上有着熟悉的字迹——字如其人,温婉而不失风骨,工整漂亮。
秦离伸手要接,云蒙却不肯松手。
二人扯着同一只信封,僵持在了原地。
此情此景,苗素素直觉这不是自己能看的。她于是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识趣地“上厕所”去了。
“小律师写来的吧。”云蒙饶有兴味地抽回了信封,观察着秦离的反应,“想看么?”
见秦离不争不抢,亦不见急色,她动手撕开了那只信封,“不如我先帮你看看——或者,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离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来。
“亲我一下。”
“干嘛这副表情,不行么?那说句好听的,求我吧。”
秦离却站起身来,“你看吧。”
云蒙的神色骤然蒙上了一层阴翳,“你——”
“看完记得帮我扔掉。”
望着秦离潇洒离去的背影,云蒙眸中染上猩红,犹如烧起了一把业火。
然而,秦离边走边揉肩的动作却莫名取悦了她,让那抹怒火迅速平息了下去,逐渐被更加深邃的情绪所取代了。
她克制着追上去的冲动,打开了手中的信。
“致首位阅信者:
辩护律师与在押嫌疑人的通信权受《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九条保护,除办案单位委托代为检查外,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侵犯公民的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
云蒙看完了整篇信件,发现这是一封赤\裸\裸的警告信。信中针对“委托人”——即秦离在看守所中可能遭受的不法侵害一一援引了法条,甚至有些还附上了经典判例。
大概是怕某些阅信者文化水平不高,全篇用词通俗易懂,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秦离少一根毫毛,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最可气的是,秦离像是对这封信并非写给自己这件事胸有成竹。二人隔空的默契犹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云蒙脸上。
云蒙五指一捏,将那封信攥成了纸球,气笑了。
好。
她倒要看看,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两个人还有什么神通,能甩得掉这一身虱子,全身而退。
***
不知是怎样的巧合,收信当天傍晚,狱中收看的本市新闻里,恰巧播出了一段律师宣誓仪式的镜头。
“金秋九月,本市律协迎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来传承这份伟大而庄严的职业使命……”
主持人开场致辞,镜头扫过会议厅时,秦离听到有女犯人窃窃私语:“小瘪犊子都秃成这样了?当初就是他把我送进来的。”
“好看的妞不少啊。”
“看到没,这些才叫上等货色。”
云蒙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在秦离耳后,“知道今天为什么看这个吗?”
她嗓音偏低,又像是喉咙受过伤似的喑哑,听着分明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伸过来的手却皮肉细嫩、骨骼分明,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
那只手顺着秦离的腰身摸了过去,尖细的指端戳在她腹部结痂的伤口处,故作惊诧,“唷,这是怎么了——”
下一刻,那块暗红色的血痂被她整个撕了下来。
秦离的手指极轻地颤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还是这么能忍,”云蒙笑了一下,“因为,我想见见她了。”
顺着她扣在下颌上的手,秦离抬起头来——
“让我们有请杰出青年律师代表,清茗律所的尹清荔尹律师致辞。”
屏幕上,年轻的女律师冲着镜头颔首致意,随后从容地调整了一下立麦的角度。
“诸位,早上好。我是尹清荔。
首先,容我向诸位介绍律师宣誓制度的起源,以及我国相关制度的构建历程……”
她单手扶麦,不急不缓地念着准备好的稿件,时不时抬起目光,环视场下,节奏把握得很好。
分明是大段枯燥的文字,被她咬在唇齿间,莫名让人有种想要听下去的冲动。
“……真是个尤物。”云蒙咋舌感叹道,“这上了庭审,一定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漂亮吧,声音也好听,喜欢吗?”
“她一定很能干,年纪轻轻的,对吧。”
“总有些姑娘,很会利用自己的美貌——你是个例外,阿离。”
听了这话,秦离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眸中浮现出一丝嫌恶来。
她不介意她们玷污自己。但是玷污她的信仰,她听不下去。
“喜欢的话,我送你出去啊,”云蒙的手指顺着她精致分明的下颌线轻轻划过,“去尝尝尘世的快活,怎么样?”
秦离双唇轻启,吐出一句话来,“我尝过了。”
“滋味很好——你姐姐没有告诉过你么?”
云蒙的手指骤然一僵。
下一秒,她指间多出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摸来的锋利铁片。
薄刃压在秦离颈边,冰凉的金属划开皮肉,无数细小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汇成一条,顺着蝶翼般的锁骨啪嗒滴落。
“……二号,差不多行了,别太过火,”一旁的管教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劝阻道,“一会弄脏了地板,谁来收拾?”
“你倒是怜香惜玉。”云蒙轻哧一声,懒洋洋地收回手来,含掉了指尖沾上的一滴赤色。
“当然是谁的血,谁收拾。”
秦离的平静隐忍让她倍感无趣,虽然她对此早有预料——妄想自己还能爬得出地狱的人,是不会在监控环伺的地方留下“污点”的。
但她不怕。
云蒙爱极了这副身躯受伤染血、疤痕遍布的模样。为此,她不介意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甚至于,一直住下去。
秦离的汗是香的,血是甜的。
皮肉是温热的,骨骼是冰凉的。
她是个让人着迷的人。
男人,女人……任何人。
***
新闻时间结束,身旁的犯人熟视无睹地路过她们,鱼贯而出。管教将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扔在秦离跟前,说了句“收拾干净”,同样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唯有身后的云蒙岿然不动。
秦离弯腰拾起抹布,单膝跪下,开始擦地。
她的动作有些凝滞,是身上新伤旧伤太多的缘故,伸展间,周身的线条却格外标致好看。
囚服宽大,愈发衬得她纤长细瘦。
一面擦,一面有血从锁骨的伤口滴落。混合着抹布上的水渍,在浅色地板上晕染开来,空气中浮起淡淡的腥甜。
“你这样擦,什么时候是个头。”
云蒙终于绕到身前来,微微俯身,挑起了秦离挂着冷汗的下颌。
“别动,帮你止个血。”
一张骨相刻薄、堪称冷艳的脸凑了上来,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伤口疼痛愈发鲜明。
秦离被迫仰着头,眉间紧蹙,“别碰我。”
“那你还手啊。”
“……云蒙,”秦离嗓音沙哑,“你别逼我。”
“嗯?你好偏心。叫她就是阿云,叫我就直呼其名——”
薄唇利齿贴上颈间,骤然发力,咬了下去,“逼你,又如何?”
粉碎尊严、践踏底线的快|感,让云蒙齿间几乎失了力道。在对方节节败退中,她品尝到了莫大的鼓舞与荣耀。
以至于,某个瞬间,云蒙产生了一种“她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从前站在云端上发号施令、让她只能仰望的人,一夕入泥,居然如此唾手可得。
浓烈的血气在口中漫开,滑腻柔嫩。不易察觉的颤抖顺着肌骨传递出来,云蒙抬起眼来,捕捉到了她难得脆弱的一抹痛色。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找不识字的人来审核呢?云蒙不禁发出疑惑,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进小黑屋呢?
下一瞬,她骤然发力,靠着腰腹的力量挺身而起!
一个绕腕,轻松脱出双臂,旋即,干净利落地将云蒙掀翻在地。
被她单肘压在地上时,云蒙的苦艾感到达了顶峰。
“好、好……咳、咳咳,”大概是被压到喉咙的缘故,云蒙的声音愈发嘶哑,几乎有些阴沉,神色却振奋起来,眸中几乎放着异彩,“不愧是秦老板,怠慢了。”
她生得眉目清晰,不太看得出年纪,一双凤眼如刀,紧紧锁住了压在身上的人,片刻前的深情荡然无存。
秦离的血落了一滴在她颊边,她捏了捏手指,指关节“喀拉”响了一声。
“那就,”云蒙轻轻笑了,“领教秦老板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