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忱捂着鼻子,第二次被拖回房间,路过一楼柜台时掌柜的递了张纸过来,宫忱目光感激,正要接过。
掌柜:“一张一钱。”
宫忱:“………”
此时掌柜的只感觉一股阴风扫过,不知道一只女鬼跟在他们后面飘上了楼。
宫忱前脚刚把门关上,应婉便从门外穿了过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她这会恢复的些许气力,大部分还是鬼眼从宫忱身上吸取的。
宫忱牙痒,一个白眼还没翻出去,鼻血又流了下来,连忙单脚蹦去舀了瓢水在脸盆里泡着。
“师兄,”
她真是毫不见外,一屁股坐椅子上,也不管额头哗哗流血,先跟徐赐安道歉:“今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对不住,动了师兄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徐赐安看了她一眼,“你动了几个?”
应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数不清了。不过,我只杀段家人。”见徐赐安给她递了一张帕子,又道,“谢谢,但是不用了。又不是当年了,我人都死了,还在乎脸面这些做什么?”
“对了,”
她提到某个字,想起什么似的,歪了歪头道,
“我听说,宫忱也死了?”
房间内静了好几秒。
应婉缓声笑了笑:“抱歉,抱歉,我不是想强调他死了,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师兄不应该在岚城才是。”
徐赐安:“那我应该在哪?”
“在天泠,”应婉道,“挖坟。”
徐赐安:“……………”
宫忱在水里吐了两个泡泡,分不清是笑了还是呛水。
应婉似乎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谁,古怪地笑了一声。
“师兄,”她阴阳怪气道,“你倒是长进不少,我本以为你这辈子都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着,她用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宫忱:“不过要我说,这家伙还真比不上宫忱。”
宫忱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后脑勺继续往盆里摁:“继续洗。”
宫忱在水里又吐了两个泡泡,耳朵竖起,继续听。
“应婉,”徐赐安敛眸,坐下,“叙旧就到这里,你把次鬼收回去,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好呀好呀,”应婉道,“那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真的能帮我吗?”
“我想让段家灭门,”她舔了舔嘴角的血,杏眼里一派冷然,“可以吗,师兄?”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问道:“段家没了,然后呢?”
“然后?”应婉略一思忖,“然后我就该下地狱了吧?”
“不,”徐赐安平静地看着她,“会下地狱的不是你,是次鬼。”
应婉微微一怔。
徐赐安道:“我不知道你是在哪知道共生这门禁术的,但你肯定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把两只鬼绑在一起怎么会被叫做禁术。”
应婉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答道:“是因为两只鬼有共同的仇怨,共生后实力会增强数倍。”
“你太小瞧禁术了,”徐赐安摇了摇头,“增强实力的功法有很多,但若仅仅如此,根本算不得禁术。”
“真正的原因是,施展这门共生术之后,无论主鬼犯下什么罪,杀了多少人,所有罪孽都会被生死簿清算在次鬼头上,由次鬼一并承担。对了,她叫什么?”
“……春来,”应婉十分艰难地开了口,“是我捡回来的,便跟我姓。”
“应春来,很好听的名字。”徐赐安微微一顿,“可惜了。”
“段家灭门之时,应婉,你会干干净净地去投胎,而应春来,她会带着你的罪孽一起,在地狱里魂飞魄散。”
噗通一声。
应婉忽然跌跪在徐赐安面前,表情先是有一点茫然:“什么?”然后逐渐染上彷徨,“为什么?”
“做错事的人明明是我,”她轻轻地问,“可为什么……”
“受苦的却总是她呢?”
“为什么啊,师兄?”
血泪一点点从她的两只眼眶中流出,滴在地上,仿佛黑色的霉斑。
“师兄,不能这样,你帮帮我……不,你帮帮春来。”
“她这辈子,”应婉爬到徐赐安脚下,恸哭道,“这辈子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呜……
呜呜……
哭声一长两短,哀转久绝。
不好!
宫忱猛地抬起头来,哗啦啦,脸色一片骇然,她不是在哭!
她在,问路。
——通往鬼界的路。
为时已晚。
诡异的黑色如同影子一般,从应婉身下蔓延开来,吞噬着周围。
“应婉,你………”徐赐安刚开口,应婉将什么扎穿他的膝盖,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眼皮愈来愈重。
是锁灵钉!!!
师兄!!!
宫忱心头猛地一跳,正要过去,右腿却忽然被什么拧断似的,扭了一圈,又一圈!咔擦咔擦!
整个人倒在地上,右腿抽搐。
哐当,当,当。
铜盆跟着砸地,水泼撒出来。
该死的。
宫忱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徐赐安爬去。
呜……
呜呜……
哭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小鬼应婉,向五骨天君问路。”
“小鬼应婉,向五骨天君问路。”
“小鬼………”
——“功德几何?”
忽然,一道异常阴冷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在房间内。
应婉浑身一震,当即扣首道:“已杀修士九百九十九人。”
——“以何问路?”
“以活人问路。”
黑影中猝然伸出一只森森鬼手,扣住徐赐安的脚腕,将昏迷过去的他一寸寸拖入鬼域。
宫忱瞳孔剧缩,抓住徐赐安的胳膊,将额头抵在徐赐安的额头上。
“师兄,师兄。”
他焦急地在徐赐安识海里喊。
徐赐安唇色苍白,毫无反应。
“事急从权……冒犯了。”宫忱一手捧着徐赐安的半边脸,一臂撑地,仰头轻轻吻住了徐赐安。
四片冰凉的唇瓣相触。宫忱的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
是柔软的,却不能沦陷,是朝思暮想的,却要拼命克制。
阴气从他的身体里飞快地渡入徐赐安体内。
一个被锁住灵力的活人进入鬼界太危险了。宫忱别无他法,至少要让徐赐安身上有死人的阴气。
“别出事。”
宫忱手指从徐赐安的脸上滑落,松开嘴唇,重新与他额头相抵,“我被次鬼附身,多半会跟它一起经历轮回路才能进入鬼界。”
“你到了之后,等我来找你,最多三日,千万别出事,徐赐安。”
“那个,宫先生,是我。”
识海里响起一道干巴巴的声音:“虽然青瑕很高兴看到你的灵识还在,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我会保护好徐公子,你放心 。”
宫忱怔了一怔,反应过来,郑而重之地道:“保护好他,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话音刚落。
他也被一只鬼手拖入黑影之中。
……
所谓轮回路,是死人才能走的。
心平气和地走过了,就能忘却前尘,了无牵挂,前往地府安心投胎。
而走不过的,诸如生前有冤不能申,有怨不能解,有仇不能报,有情不能舍的,大都会在轮回路里越陷越深,地府引路的阴差也捞你不出。
陷到底了,有一个深渊。
这个深渊就是鬼界。
……
宫忱是被吵醒的。
“我去你大爷的段瑄!你以为老娘喜欢你吗?我喜欢你奶奶个腿——”
“啊啊啊啊——”
“气——死——我——了——”
深山老林里,几声粗犷的吼声传到树上,飞鸟惊走乱窜,什么东西从树上滚了下去。
宫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就滚到了一个女子身旁。
“什么东西?!”女子惊了一跳,一双杏眼瞪得老大,“野、野人?”
宫忱从她眼里隐约看清自己——
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又瘦又小,蓬头垢面的小野人。
宫忱缓了两秒,反应过来。
这里是应春来的轮回路。
眼前女子比女鬼好认,是应婉。
而自己附身的这个小野人,应该就是应春来。
小野人警惕地看了女子一眼,伸了只手,声音很清脆:“来。”
“来什么来?你哪来的,刚才是不是偷听我讲话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说出去……”
应婉恶狠狠地,刚说到一半,忽然捂着脑袋痛叫起来,“白头鹰?!这又是哪来的?”
那白头鹰啸鸣一声,在应婉的头发上踏了一下,迅疾而过,两只利爪猛地扑向小野人。
小野人一跳,单手利落抓住老鹰的胫骨,被带着飞上天空。
应婉边追边喊:“你别跑!”
下一秒,砰——
树叶簌簌,飞鸟惊窜,应婉一头撞在树上,忍无可忍大吼:
“这又他妈是哪来的树!!!!”
“哈。”小野人光着两只脏兮兮的小脚,在空中晃了两下,像是在笑。
下一秒,小野人就笑不出来了。
应婉拔出腰间佩剑,顶着额头的一个大包,气势汹汹御剑追来。
眼见要追上了,小野人慌乱松开白头鹰,“啊啊”往下掉落,最后如同虾米一般弯身吊在一株古树上。
“呵呵,”应婉将剑停在小野人身后,一脚踹上屁股,“老娘让你跑!”
小野人抱着树干,没吭声。
“想不想下去?”应婉又踹了一脚,“想下去就给我发誓,刚才你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见到小野人被欺负,白头鹰一直盘旋在上空,时不时发出“咕咕”声,虎视眈眈地盯着应婉。
小野人焦急道:“不来,不来。”
应婉眯了眯眼睛,阴笑道:“不发誓,行啊,今天中午正好想吃鹰肉……哭了?”
她嫌弃地转到前面去,“让你发个誓有什么难的,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哭………”
小野人“呜,呜”地叫。
乱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小豆子。
“女孩子?”
应婉脸色微变,正欲再说什么,咔擦一声,树干裂开,小野人掉了下去。
应婉纵剑而下,比她更快,抓住她的一只脚,不想剑穗被枝丫一挂,两人一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掉落,在空中抱成一个球,摔进灌木丛里。
世界是倒立的。
小野人头发扫地,脑袋离地面只差半掌,脏兮兮的小脸上泪痕未干,转着眼珠往上看去。
应婉抱着她的一条腿,脸被她的脚丫抵着,头发如鸡窝般凌乱。
“哈。”小野人破涕为笑。
应婉面无表情,松开手,小野人脑袋便在地上砸了下。
本来是以示教训。
小野人却觉得好玩,又“哈”了一声,倒着脑袋在地上,脚丫晃了晃,对应婉说“来”。
应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呸地吐出嘴里的树叶,“你是傻子吗?”
小野人歪了歪脑袋:“不来?”
咕噜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巨大响声。
应婉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我不跟傻子计较。我走了,我饿了,再见。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中午不吃鹰肉了……明白了吗?不明白是吧,好的,再见。”
她转身,干脆利落重复:
“再见!”
过了几秒,她回头,狐疑道:“不对啊,刚才是我肚子在响吗?”
小野人这时正趴在地上,一只手上戳了戳地上的一个洞,顿时,数十只又肥又大的蚂蚁爬上了手指。
她张嘴,眼睛亮晶晶的,正把手指往嘴里送——
一只手忽然死死捂住她的嘴。
应婉把她硬生生拖走,表情近乎崩溃:“人饿了应该吃饭,吃饭!吃饭你理解吗?不理解是吧,好的,我请你吃。就这一顿,吃完滚蛋!”
她忽然尖叫一声:
“把手拿远一点!我不吃蚂蚁!”
“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