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气颇冷,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冰溜柿子。
男人起了个大早,在庭院里撒盐扫雪,轻手轻脚地给石阶铺上毯子。日出东方,女子推开门,抱着一件崭新的墨绿大氅过来。
“娘子,醒啦?”
男人瞬间上前,抱着妻子的一条手臂,蹭了蹭,“好暖和。”
女子给他拢好大氅,手心手背换着给他捂脸:“你啊,瞎忙活,把自己弄得跟个冰雕似的。”
“昨夜下雪了,我担心路太滑。”
男子的脸从白皙的手背上移开些许,又恋恋不舍地亲了好一会:“唔,娘子的手真好看。真香。真软。”
“多大人了,还黏黏糊糊的,”女子掐着男子的脸,轻轻一哼,“我请问夫君,全是口水,待会怎么包饺子呢?”
“哪能让娘子包啊,”男子乐呵呵道,“这不有儿子呢吗?”
“你这个当爹的,成天就知道差遣儿子。”女子笑了笑,“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他要闹的。”
“我听见了——”
这时,屋子里跳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娃,裹着大红碎花小棉被,跑过来,路上铺着毛毯,倒也摔不着他。
他仰着一张刚睡醒的小脸,红扑扑气鼓鼓地:“我、听、见、了!”
男子哈哈一笑,抱起儿子,从棉被里把他的小脑袋薅出来,使劲揉了揉:“好好好,爹说错了,忱忱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是,元宵节!我穿了,新衣服!”四岁的男娃双臂张开给男子看,“阿爹你看……啊!”
他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红着脸把被子捂好,希望装作无事发生。
偏偏他那个爹最喜欢损他,当即放声大笑:“昭然,快看啊,你儿子光着屁股跑出来咯!”
“啊啊啊阿爹你别说了!”
“我不说你就跟我去包饺子!”
“包就包。”男娃气哼哼地趴在男子的肩上,“但是我包的饺子,不给阿爹吃。”
“不给阿爹吃给谁吃?”
“给阿娘吃,给小哥哥吃,就不给阿爹。”
男子呜地一声投降了,抱着男娃狂撒娇:“忱忱,阿爹错了,给阿爹吃嘛,阿爹要闹了!”
男娃咯咯笑着:“阿爹羞羞。”
女子在一旁也笑弯了眼:“好了,晋之,进去闹吧。”
生宁205年至214年间,天下不算太平,妖魔作祟,当时有一位奇女子组建了一支以修士为主的驱魔军,宫忱的父母因参军结识彼此。
两人一同经历了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互生情愫,天下太平后,在岚城买了一座临水府邸,结婚生子,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生宁87年,正月十五。
关于元宵是吃饺子还是汤圆,各地向来风俗不一,岚城人比较任性,就不喜欢二挑一,故有“早吃饺子晚吃汤圆”的习俗。
宫忱不怎么爱吃饺子,倒是觉得好玩,包了不少,又分成三份。
跟自己拳头一样又大又圆的给爹爹,小巧精致的给娘亲,还剩下一份,他穿着心爱的正红新衣,揣在怀里,准备拿去送人。
段昭然蹲下来,捏了捏宫忱的小脸蛋:“忱忱,平安符带了没有?”
“带了,还带了传音符飞行符遁地符隐身符………”宫忱巴拉巴拉说了好多,最后嘻嘻一笑,“不过有一样东西没带。”
“是什么呀?”
“娘亲的亲亲!”
段昭然:“噗。”
她狂笑了片刻,随后咳了咳,温柔地在宫忱左脸上吧唧一口。
“好啊,你个臭小子!”宫晋之在旁边撸起袖子,“跟谁学坏的?”
宫忱又拉了拉他的衣摆,可怜巴巴道:“爹爹也要,快一点嘛。”
“好吧好吧,爹爹勉为其难……”
宫晋之佯装勉强,实则高兴得不得了,弯下腰去,捏起儿子的小手亲了亲。
宫忱扁了嘴巴,有些失落,指着自己的右脸问:“为什么不是这里!”
宫晋之笑了笑:“在爹爹的家乡,亲一个人骨骼坚硬的手远比亲她漂亮柔软的脸蛋更有意义。”
宫忱纠结着眉头:“不太明白……但是,是爹爹很爱忱忱的意思对吗?”
“对,而且爹爹不只是喜爱忱忱,还想要一辈子守护忱忱。”
宫忱嘻嘻一笑:“我知道啦,那我也要亲娘亲和爹爹的手。”
“诶诶诶——”
宫晋之立马弃儿子抱娘子,一脸严肃道,“那不行,这是我媳妇,你第一次亲当然也要亲自己媳妇去。”
段昭然:“放我下来!”
“娘子你害羞了~”
“娘亲羞羞~”
“我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
“…………”
一家人玩闹了一会,宫忱见天快大亮了,忙从宫晋之身上下来:“爹爹,娘亲,我要走啦。”
“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好。”
跑了几步,宫忱扭头,甜甜地笑道,“对了,回来我要吃红豆沙馅的汤圆哦,一定要……给我留……”
视线尽头,天空微亮,宫晋之和段昭然相依在宅邸门口,笑容那么灿烂,仿佛谁都没有发现,青墙下的阴影中,走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此“人”的脸是朦胧的,只能看清覆盖全身的红色烙纹,苍白的肌肤,黑色的角……就像是经年在地狱岩浆里游荡的鬼魂。
它静静看着年轻的夫妻二人,似乎在笑,笑得嘴角咧开,张大,逐渐撕裂成血盆大口。
而男人和女人的脸上还洋溢着宠溺的笑容,嘴唇张合,在冲宫忱说什么,而宫忱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他目眦欲裂:“躲开!!躲开啊!!!你们看不见吗——”
段昭然:“忱忱,你说什……”
宫晋之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此时此刻心脏却剧烈一跳,本能地将段昭然用力摁入怀里。
咔。
擦。
瞬间,段昭然感觉一大片温热的东西洒在了自己的后脖子上,她僵了半晌,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
被咬断掉的颈面参差不齐,正咕滋往外喷血,洒了她一脸。
“晋………”段昭然张了张嘴,嘴唇不住颤抖着,“晋………”
血糊在鬼影的身上,使它能够为活人所看见:它在吞咽。
咕噜。咕噜。
“…………”
剑出鞘的声音犹如一道哀鸣,段昭然一剑将那鬼的头颅斩下,极度的痛苦让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
她疯了一般卸掉鬼头颅的下巴,割破它的嘴巴,捣烂它的喉咙,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宫忱跪在了来的路上,浑身发着抖,剩下的几步路几乎是爬过去的:“阿爹!阿爹!!啊……啊啊啊!”
母子俩抱着男人的身体,连眼泪都哭不出,嗓子好像被人割坏了,只能发出痛苦难听的呻吟。
是梦吧。
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
醒来。
让我醒来。
宫忱扭头,在看清段昭然表情的那一刻,泪水忽然汹涌而下。
“娘………”
段昭然紧紧抱住宫晋之的身体,终于迸发出了第一声哭喊:“老天爷………把我的夫君还给我………”
“啊……啊………”
蓦然,一只手搂住了她。
段昭然浑身一震,低头看去。
——是男人的手。
男人的脖子轻抬,血淋淋的断面中,血水像煮沸了一样翻腾……咕噜噜……有什么一点点长了出来。
婴儿般光滑的新生皮肤,与从前一般英朗的五官,墨黑的发………
母子二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这一诡异至极、荒诞绝伦的景象。
直到男人从满地血污中坐起。
“……爹……爹爹!!”
内心的狂喜终究战胜了对这一幕的恐惧,宫忱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哭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夫君?”段昭然泪痕苍白,怔怔地看着男子,“是你吗?夫君?”
男人凝视妻子,倾身在她满是鲜血的额头上亲了亲,温柔道:“娘子,是我。”
“呜——”
方才被段昭然砍下的鬼影头颅,在地上扭动着,嘶呜着,用模糊不清的脸,蹭着地,缓慢靠近他们。
许是那叫声太过惨痛尖锐,宫忱忍不住低头看了它一眼。
鬼头颅与他相望,黑黢黢的眼眶中瞬间涌出肮脏的黑水,一缕又一缕,积在地上。
“呜——”
“呜呜——”
“………它在哭吗?”
宫忱心一拧,下意识喃喃。
“它在哭?”男人愣了一下,“真的假的?你看到了?”
宫忱怔了怔:“不是很明显吗?”
闻言,男人冲他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方才你也是真的看到了。”
“什么意思……”
男人歪了歪脑袋:“不记得了吗,我从墙里走出来的时候,不是你在那拼命喊躲开吗?”
“你,”
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为什么能看到我呢?”
宫忱登时遍体生寒。
“宫忱!”
一道寒光劈来,将抓着宫忱的手连根砍断,段昭然反应奇快,一把揪起宫忱的衣领扔出去,吼道:“跑!把符咒都给我用起来,跑到人多的地方去!”
“娘!!!小心!!”
只见男人断臂飞速再生,五根手指如同五柄刀刃,直直刺向段昭然。
又是一道雪白的剑光,瞬间将五指齐齐切断。
“滚,”
段昭然眼含泪水,声音却冷厉无比:“别用你那脏手碰老娘。”
……
跑。
飞行符遁地符隐身符……全部用上,越快越好,留在那只能是累赘,宫忱要跑去搬救兵。
岚城在各个地方设有维护安定的道亭,就近的在东南方向。
“救命!!”
甫一落地,他几乎是摔断了一条腿,整个人脸上又是血又是泪:“来人啊!!救命啊!!!”
很快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过来。
宫忱压抑着哽咽声,迅速将事情说完,寻到两位蓝袍道长就跪下磕头,在一干人里,穿这个颜色衣服的等级最高。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
其中一位容貌俊美,眉间有疑惑:“你方才说,它全身覆满红色纹路………”
“忱忱?”另一位惊愕道,迅速把他扶起来,“不必多说,我随你去。”
“方、方叔叔。”
见是父母旧识,方显山,宫忱松下点心来,胡乱抹掉眼泪,哑声道,“可以再来几位道长吗,我怕……”
“我去!”
“我也去!”
“孩子,别怕,一定会没事的!”
“………”
数道宽慰声纷纷响起。
“且慢,”最初那位蓝袍道长又沉声道,“此鬼不可小觑,若是冲动上阵,可能会有危险。”
宫忱愣了一下:“那……您不去就算了,其他道长………”
“这,既然徐道长这么说了……”
“还是先等等。”
“对,先想对策,想想对策吧。”
“那鬼光天化日之下敢行凶杀人,必定是有所倚仗的。”
“对对对………”
众人起先满脸愧疚,神色闪躲,最后见大家都不去了,又坦然起来,有人竟然劝道:“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咱们就好好地活,别让你娘白白死了……”
宫忱听得浑身都凉了,血液仿佛在身体里逆流。
“我呸你个胡说八道的东西,”
只有方显山救人心切,拽起宫忱就要走:“你娘肯定还活着,我带你去救她!”
“方显山,”这时,又是那位蓝袍道长发话了,他也拉住宫忱,眉头紧皱,“至少让孩子留在这,他去也没用。”
“我要去。”
“孩子,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道长,我冷静不了。”
宫忱低头,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新衣裳,这是娘亲给他挑的,说是红色衬他,穿上后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孩了。可他还没说他娘亲也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那是我娘亲,不是你们的,是我的。”一滴一滴的泪水将衣裳打湿。
“锦州,这样吧,”方显山沉了脸,一脸怒容,“我先带孩子过去,如若情况不对,再传音给你们。”
“小忱,我们走。”
两人速速回到宫家宅邸,地上只剩下几滩血液。
方显山安慰道:“别担心,没有尸体就意味着你娘很有可能逃走了。”
宫忱没有说话,轻轻点头,事实上他大脑里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不过,”
过了一会,方显山指着他的头顶问:“你家的灯笼白天也在亮吗?”
宫家门前挂着两个大灯笼,里面的火是用灵符点燃的,比普通灯笼要更明亮一些。
每次宫忱晚归,这两个灯笼都会回家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而此时此刻,在灯笼里燃烧的东西显然不是灵符。
宫忱脑中嗡嗡作响,如同当头一棒,惨然跌倒在灯笼下:“娘………”
“忱忱?”听到他的声音,其中一个灯笼竟然摇晃了一下,“是你吗?!忱忱?!!”
“娘亲?”宫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还活着?”
“你先想办法把娘放下来,”那个灯笼摇晃得更疯狂了,“还有另一个灯笼,你爹快不行了,把我们都放下来!快点!!!!”
“……方叔叔……”宫忱哀求地看了一眼方显山。
方显山二话不说抱起他,将自己的剑塞进他手里:“你将灯笼砍下来,我在下面接着。”
宫忱是第一次用剑,有些沉,但是很奇怪,他却觉得自己能用好,便点了点头,挥剑砍去。
噗呲。
一声尖锐的惨叫响起。
男孩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而剑刺在了灯笼中。
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是……
他没有要刺那里……
是这剑不受他控制……
又是噗嗤一声。
手中的剑又不受控制地拔出来。
而惨叫声已经没有了。
“杀得好!这鬼已经死了!”方显山道,“我还以为你会被迷惑,真是杀得好。”
“不是。”宫忱说,“她是我娘。”
他崩溃地抱住头:“她不是鬼她是我娘为什么这柄剑不受我控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世界忽然天旋地转,男孩被倒着拎了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方显山。
“那当然是因为,”
方显山已经没有了和他继续演戏的耐心,嘴角一点点勾起笑容,轻声道:“叔叔啊——”
“跟、鬼、是、一、伙、的。”
宫忱表情冻住了。
饶是他再胆大,再不要命,这一瞬间,也抑制不住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惧和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显山爱极了这副表情,在宫忱耳边毫不顾忌地放声狂笑:“你看你这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太丑陋了。”
“丑陋至极!美妙至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