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心头像有红烛在燃烧,那融化的蜡蜿蜒滑下,点点浇上血肉,泛起细密的疼痛。
房中始终没有回应,林晚音急得快要落下泪来,抬手正欲再叫,只听见清脆的门闩声从内传来。
暮色下,檀木门从内缓缓打开。
即使光线并不耀眼,宋芹也还是抬手遮挡了一瞬,眼眸微微眯起来。
“娘亲。”看清门缝中出现的人刹那,林晚音眼眶中泛起一片酸意,喃喃出声,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
手不由自主地攀上母亲的臂弯,一双眼丝毫不敢眨动,只有滚烫的泪从眼尾滑落。
待宋芹借着那昏暗的暮色看清面前人,原先在心头的火怎么也发不出了。
嘴唇嚅动着,竟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只拉过林晚音的手,将她牵进房中。
有丫鬟低低垂下头随着进房中,匆匆点上烛火,便出了房门,临了不忘将门轻轻合上,好让母女俩叙话。
凭着烛光,才看清林晚音双眸通红,眼尾犹有泪痕,一头乌发只随意挽了用一根陈旧的银钗簪起,其余再无别的。
鬓间有缕缕发丝散下,衬得她一张脸愈发苍白,连唇也是毫无血色。
宋芹瞧见她这般娇弱模样,心头蓦地软下来,一时间也不舍得问她可知错,但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沉沉看着她。
见宋芹沉默不语,林晚音心中忐忑,垂下言眼思量了一瞬,软下声音试探着问道:“女儿白日在院中气急了娘亲,娘亲身体可无恙?”
像是怕母亲误会般,她只深吸了口气又接着道:“都是女儿的错,娘亲怎么惩罚女儿都行,只是万不要与自己的身子置气。”
“女儿带了医师过来,娘亲多少让医师瞧瞧,好吗?”
面前的人还是一言不发,她只好抬眼望向宋芹,凑近些许,声音中带了些许哀求般的意味。
林晚音轻颤着执起宋芹的手,将之贴在自己脸庞上,合上眼,泪从眼尾滑下,渗入宋芹的手掌中。
似是被那滴泪烫得一颤,宋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引得林晚音睁开眼,看着那眼中满是恳求,不由得点了点头。
门外的医师随着传唤进了房中,俯身一礼后便坐在一侧,从随身提盒中拿出一条泛黄的上好丝绢,轻轻放在宋芹的脉上,才将手搭上去。
医师闭着眼沉吟着,房中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林晚音耳畔只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从胸膛传来。
是紧张,抑或是担忧,她只觉得这一刻漫长至极。
许久,随着医师缓缓睁开双眼,林晚音的心也在这瞬提了起来。
“夫人并无大碍,此症乃情志不畅,肝气郁结于胸所致。所幸其余脏腑并无大碍,只需细心调养,切忌大喜大悲,或是轻易动怒。”
闻言林晚音稍松了一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只望着宋芹问道:“娘亲可有其他不适?”
见宋芹摇了摇头,她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医师早已将东西收好,提了随身药箱站在一侧。
“多谢医师了。”林晚音先是颔首致谢,又道:“劳烦医师开些膳食方子,也好方便我母亲平日里将养身子。”
医师微微欠身,只道:“那是自然的。”
见医师应下,林晚音便唤了声小桃,小桃会意连忙上前几步,行至医师跟前笑道:“请医师随我来。”
言毕提了灯笼便亲自领路带医师前往侧屋去记下膳食方子。
其余丫鬟见医师离去,趁着此时将早备下的饭菜布上,母女俩又是相顾无言。
只待一应菜色摆置整齐,下人也识相散去,独留两人在房中。
目光扫了桌上一圈,林晚音只定在那白瓷莲瓣纹样式的大汤碗上。
抬手盛了碗汤,又用瓷勺轻轻搅动着碗中刚盛上来的,那滚烫的黑褐色汁液。
再凑到唇边吹凉些许,才放到宋芹面前。
“喝口汤吧,母亲。”
看着女儿方才带医师前来给自己诊脉,此时又奉羹汤在自己面前,纵是白日里心中有万般气,此时也该烟消云散了。
一口气自心头卸下,从口中叹出,宋芹望着面前的那碗黑褐色的汤,只道:“今晚小厨房做的是四物汤,医师既道我是肝气郁结,那这汤便喝不得了。”
“是女儿不够仔细,晚些时候得了膳食方子,女儿命人做了羹汤再送过来给母亲。”
除了认错,语气中还有一点小心与试探。
再把那碗汤挪开,林晚音又放了碗白米饭替了汤碗空出的位置,双手执起银箸,垂着眸递给坐在身旁的宋芹。
银箸是冰凉的,掂在指端,那一丝凉意像渗进骨头里,让她心中再次忐忑起来。
她总是怕会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惹得母亲失望。
指端一轻,银箸被宋芹拿走,林晚音也小心翼翼抬起眼眸来。
烛光映着宋芹的脸庞,勾勒出清丽的轮廓,脸上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眉目间却不减风采,头上一支山茶花半开样式的羊脂玉发簪尤为朴素,在烛火晕染下泛着润泽的光。
她的母亲看起来是极为温婉的,无论是对待父亲、还是林福安、抑或是家中的下人,都是和善的。
可对待她时,那份和善却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绝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严苛。
就像小时候,有次林福安怂恿她一起上树掏鸟蛋,两人双双从树上摔下,所幸并未摔伤。
父亲得知后罚林福安跪了一夜祠堂,母亲会上前求情说是小孩子顽皮罢了。
当她正害怕着父亲责罚时,父亲却揉揉她的脑袋,蹲下身子问道:“阿音这是喜欢黄鹂?还是鹦鹉?”
她摔的疼,又怕,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没答。
后来母亲领着她回了院中,板下脸来就要罚她。
戒尺打在手上,钻心的疼,她哭着问出声:“父亲并未罚阿音,为何娘亲要罚?”
母亲只说是她太顽皮,顽皮就是该罚的。
可母亲分明给林福安求情,说只是小孩子顽皮,才会爬树。
为何到了她身上,就是该罚了?
她不懂,也没有继续问,心中隐隐知道母亲是偏心的,只是不敢让母亲亲口说出来罢了。
过了几天,父亲送来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金丝木鸟笼,笼边镶着各色珊瑚玛瑙珠子,里边关着两只小小的黄鹂和鹦鹉。
母亲说父亲太过娇纵她,父亲却对母亲说:“我只怕待晚音还不够好,唯恐夫人怪我。”
她听了这话只在心里暗暗道:母亲才不会怪父亲呢,因为母亲自己待阿音就不够好。
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懂究竟是为什么。
透过乌木镂花窗,林晚音能望到母亲院中新栽的山茶花树,那是母亲最爱的花。
屋内各色菜肴散着香气,红烛在寂静中燃出细小的声音。
“穿得这般少,晚些时候在我房中拿件披风再回去,免得夜里受了寒气。”宋芹知林晚音来的匆忙,穿得也单薄,此时接过银箸,不免得开口关怀一句。
如今虽是四月天,可夜里风大,又看她脸色苍白,注意些终归是好的。
“是,女儿记下了。”林晚音怔了一瞬,很快便应下。
母亲应是不生气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着饭菜,思忖着那人在林府布下的眼线,许是只留下字条来提醒她,并未做别的事。
细细想着,又偷偷望向宋芹,见她神色并无异常,才真正松了口气。
院中有丫鬟叫唤出声,一声老爷传进母女二人耳里。
是林富贵来宋芹房中了。
随着面前的乌木门咿呀响起,一阵凉意从门缝中散进来,房中菜肴香气散了大半,两人接连站起身。
“老爷怎的来了,用膳了吗?”
宋芹对来人淡淡笑着,迎上前去。
“这几日因准备着去豫州,诸事繁忙,今夜得空便过来看看你。”林富贵一身的风尘,进门后便离饭桌远远的,被宋芹带到房中的屏风后也不忘答道。
在宋芹服侍他去披风时,他又开口提到:“阿音也在啊,刚好我晚膳吃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喝汤,不知夫人可能赏口汤喝喝?”
屏风后并未有人回应,只传来一阵笑声,随后是一阵流水声,两人净了手,这才一前一后携着手到桌上。
“父亲。”林晚音并未坐下,而是从方才起便一直站着,见此时两人携手落座,才欠身一礼。
手中端着的是刚盛出的四物汤,正温热。
而那碗早些时候盛了给母亲,但却并未喝下的,已经凉透,还放在她身侧。
林富贵看着她笑道:“坐,阿音快用膳吧,怎的这么晚才吃?”
宋芹闻言,接过汤的手顿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只沉默将汤碗放在林富贵面前。
白日里那番动静闹得大,也不知传进老爷耳中没有。
“女儿有事想与父亲商议。”林晚音得了父亲的话才落座,开口便引得宋芹执起银箸的手僵了僵。
“阿音!”宋芹重重放下刚执起的银箸,檀木桌撞上银器发出清脆响声,吓了林富贵一跳。
柳眉蹙起,她紧紧盯着林晚音唤道,语气中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林富贵看着两人,不明所以,一脸的茫然。
他丝毫不知白日里发生了何事,自是不知宋芹此举何意,又是在警告些什么。
而宋芹则是恐林晚音将白日院中的那番话再次说与林富贵听。
更怕她又说出什么惹得自己生气的话。
她的阿音,好似从那日牡丹宴逃出生天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再不似从前一般乖巧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