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陈嘉良觉得漫长又奇妙。

无论是在美术馆跟黎落的偶遇，还是在升平巷看黎落穿着长裙一挑三，都让他觉得……很奇妙。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时刻加起来的奇妙，都比不上这一刻——

他带着黎落回自己公寓，准备开门时，跟陈师奶撞了个正着。

六眼相对的时候，彼此的眼神里各有各的茫然。

陈师奶的茫然，是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见儿子带人回家。

黎落的茫然，是没想到，一天内，不但见了暗恋陈嘉良的仰慕者，还见了他的家长。

至于陈嘉良的茫然，开头已经说了……一切都让他茫然。

在陈师奶看来，对黎落的第一印象只能用“狼狈”来形容。

黎落的脸上带着伤，脸色煞白，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身上，连衣裙的裙摆还滴着水，只站了一会儿，走廊的地毯上已经多了一圈洇出的水渍。

最后，还是陈嘉良先开口问：“妈，你怎么来了？”

陈师奶的眼神从黎落身上的西装外套，挪回儿子脸上，解释道：“做了三杯鸡，给你拿过来。”

“我刚准备走……”

陈嘉良指了指黎落赶紧介绍：“这是我朋友黎落。外面雨太大，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黎落反应过来，立刻伸出手，礼貌道：“阿姨你好。”

“唉，你好！”陈师奶跟他的手快速触碰了下，手臂上也有伤，她不禁眉头紧皱：“哎哟，手那么冰，还受伤了？”

说完连忙侧过身，催促两人进门：“快进来，把衣服换了……”

黎落跟在陈嘉良身后，弯腰换好拖鞋，站在客厅里，打量着这套面积相当于他家套房的公寓。

在陈师奶的注目下，被陈嘉良推进房间。他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睡衣，递给他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他想起这位“少爷”对穿着比较讲究。

问道：“我这里只有这种普通睡衣，介意吗？”

黎落从他手里抢过睡衣，款式是板正的格子睡衣，摸起来质感还行。

他看着陈嘉良，淡淡道：“都成落汤鸡了，我没那么不识好歹。”

陈嘉良松了口气，带他简单介绍了浴室的使用，转头叮嘱：“赶紧洗个澡，不要感冒了。”

看陈嘉良想走，黎落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我洗完澡，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你妈妈……受得了吗？”

陈嘉良第一反应想反问，有什么不能接受……可看着黎落的假长发，身上的碎花连衣裙，猛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他知道黎落是男扮女装，但陈师奶不知道！

陈嘉良对黎落忽男忽女的打扮已经习惯了，但让陈师奶接受，肯定很难。

试问，一个人进浴室前还是女生，从浴室出来变成男的，对于年过半百的陈师奶而言，该多震撼？？

黎落看戏似的打量着陈嘉良，像在好奇他准备怎么处理。

可陈嘉良似乎并不在意，他摆摆手，说道：“没事，我妈我来搞定。”

黎落没再说话，关上浴室的门，无奈笑了笑。

陈嘉良在浴室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从浴室里传来，才转身离开。

……

趁着黎落洗澡，陈嘉良把身上的湿衣服全脱了，换上一身干净的运动服。拿干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

他走到客厅，翻出一个小药箱放在茶几上，等黎落洗澡出来上药。

歪头看厨房里的陈师奶穿着围裙，手里拿着刀，案板上放着几片切好的柠檬和姜。然后看着柠檬发呆。旁边的燃气炉开着小火煮着什么，小锅里“咕咕”冒着热气。

陈嘉良走过来，洗了手，问道：“要帮忙？”

陈师奶回过神来，拿毛巾把锅盖掀开，里面是刚热好的三杯鸡。

她瞥了他一眼，吩咐道：“你下去买瓶可乐。”

陈嘉良问：“做柠乐煲姜？”

“嗯。”她用筷子快速给鸡块挨个翻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女朋友？”

“不是。”

不是女朋友，他是男的。也不是男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一言难尽。

但陈师奶不清楚他的脑回路，以为自己误会了，喃喃：“不是？不是你把女孩子带回家？”

“陈嘉良，你该不会在玩弄小姑娘感情吧？”

“玩弄？？？？”陈嘉良拿着钥匙都准备要出门了，被陈师奶一句话震惊住。

他万万没想到，陈师奶居然朝这个方向联想。连忙否认：“我是这种人吗？”

陈师奶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最近越来越看不透你。不知道你想什么，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还听说，警局里传你是gay呢……”

“……”，再次被陈师奶震撼，同时也为警局的八卦传播速度感到愤怒，工作量如此不饱和！

浴室的水声还持续着，陈嘉良想起黎落进浴室前叮嘱的事，说道：“那些谣言你不要信，瞎传的。再说，人总是在变化的，我是，你也是。”

“只要记住一点，你变了，我始终是你儿子，我变了，你始终是我妈，就够了！”

陈师奶切柠檬的速度突然停下，抬头看着天花，大大呼出一口气，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仰天长叹似的说了句：“知道了……”感叹完毕，继续低头切柠檬。

准备出门的陈嘉良又折返，对陈师奶说：“还有一件事，给你打个预防针。”

他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说道：“他是男的。”

不等陈师奶反应，陈嘉良夺门而出，把呆若木鸡的陈师奶甩在门后。

完了还非常轻松地自言自语道：“搞定。”

……

从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可乐，再次返回家里，前后用了不到十五分钟。

再次打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

洗完澡的黎落，穿上睡衣，头上的假发不见了，露出原来的黑色短发，没有完全吹干，有些湿漉漉的。身上穿着他的睡衣，太大了，肩膀都撑不起来。虚虚地挂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的身材更单薄。无论怎么看，还是一个干净好看的小帅哥。

他乖乖坐在沙发上，身旁穿着围裙的陈师奶，拿着棉签给他上药。

陈师奶明显已经震撼并且独自消化完了，表情管理非常到位。

嘴上唠叨着：“动嘴就行了，动手干嘛呀？那么好看的脸，都受伤了，万一留疤，你爸妈心疼死。”

她的手法有些重，疼得黎落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陈师奶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疼啊？哎哟，陈嘉良脸皮厚，我都粗暴习惯了。”

黎落淡然地笑笑：“没事……”

陈嘉良就在这时进了门，看见他回来，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他。

陈师奶吩咐道：“赶紧洗手，把厨房里的菜端出来，准备吃饭了。”

陈嘉良背着手走进厨房，明知故问地嚷道：“哪些菜要端出去啊？”

她给黎落的伤口贴了张三丽鸥止血贴，还用指尖轻轻按了按，新鲜柠檬的味道飘过黎落鼻尖，很提神。

她捧着黎落的脸看了看，挺满意地：“好了。”转身对陈嘉良骂骂咧咧：“你一个警察，这点观察力都没有吗……”

“我的观察力和敏锐度不用在这些地方！”

黎落看着吵吵闹闹的两个人，手指按了按脸上的止血贴，低头笑了笑。

不一会儿，两人各端着一碟菜从厨房走出来。陈师奶放下盘子，拿走餐桌上的可乐，又回到厨房忙碌。

陈嘉良趁着空档把黎落拉到餐桌旁，低声问：“陈师奶有说什么吗？”

黎落眨着琥珀色眼眸，说道：“她问我，是不是参加了万圣节化妆派对，选了个女生的角色。”

“我说是。”

“接着，她又问你有没有参加。我说没有，你只是来派对接我。”

“她就说，早猜到能不会去，你就不爱凑热闹，就算去了，最多也就cos一个警察。”

黎落淡淡笑了两声，在他耳边说：“陈嘉良，你是警察形象刻入DNA了吗？好无趣。”

厨房里，传来淡淡的柠檬混着姜的味道。“啪”一声是煤气炉熄火的声音。

陈师奶脱掉围裙，从厨房出来，故意忽略他们亲密无间的距离，说道：“厨房里有柠乐煲姜，你们吃完饭喝点，刚淋了雨，刚好驱寒。”

两人说了句好，陈师奶便不打算久留，去玄关换鞋准备走。

陈嘉良跟在她身后说：“外面还在下雨，我送你去地铁站？”

陈师奶睨了一眼儿子，那张常年阴天的脸，居然露出了一些笑意。

“不用了。”陈师奶边穿鞋边摆手。

“送什么送，折腾一天了。赶紧去吃饭，早点休息。”

她看了一眼安静吃饭的黎落，叮嘱道：“让他多吃点，瘦成什么样了。我还听见他咳嗽，别感冒了。”

陈嘉良笑了笑，说：“行。那你到家，告诉我一声。”

陈师奶应了句“好”，眼神停在黎落身上，有些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拿起玄关旁的伞，叹了口气，慢悠悠走了。

……

陈嘉良发现，黎落食量非常小，速度也很慢。

他一口饭，咀嚼5-6下就能咽了，黎落一口可以咀嚼10-15下。简直把“细嚼慢咽”具象化。

陈嘉良觉得有意思，学着他的速度，挑战一口饭咬10下。

结果，咬到第5下，嘴里的米就成粥了……

黎落在一旁帮他数，筷子点着脸，笑道：“你是不是有点恶心了。”

陈嘉良咽下那口粥，难以理解地问：“你怎么能咬那么多次？”

黎落轻咳了声，说道：“从小家教严，练出来的。我妈让我吃饭要细嚼慢咽，喝汤、吃面，还不能发出声音。”

陈嘉良难以理解：“吃面还能不发出声音？”

黎落解释：“就是不能用吸的。”

“那吃面的乐趣在哪里？”陈嘉良整个人大震惊，“而且，吃面声音越响，代表越好吃，厨师才越有成就感！”

“像你这样的客户，吃面连声音都没有，厨师不得把你拉进黑名单。”

黎落倒是厚脸皮：“是啊，有一次，我跟我妈去日本一家很有名的拉面店。每人点了一碗拉面。”

“那天餐厅只有我们两个。那顿饭吃得悄无声息，把旁边的服务员都看出汗了。连忙过来问，是不是味道不好。”

等黎落吃完最后一口，陈嘉良开始收拾碗筷，边洗碗边问：“那陈师奶这顿饭，你觉得怎么样？”

黎落比了个大拇指：“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三杯鸡。”

“那就行。”陈嘉良埋头洗完，“陈师奶临走前，还叮嘱我，要你多吃，说你太瘦了。”

是很瘦，穿着陈嘉良的睡衣，像挂着的一块布，下摆空荡荡的。后背的布料贴在身上，露出蝴蝶骨的轮廓，实在瘦。

黎落毫不在意，他扯了扯宽大的衣领，对厨房里的陈嘉良说：“你家有酒吗？”

“喝什么酒啊！陈师奶的任务还没完成！”

洗完碗，陈嘉良从厨房拿出一个小奶锅，里面是陈师奶临走前，煮好的柠乐煲姜。

小奶锅是奶黄色的，煮沸的可乐混着柠檬和姜的味道，倒落在两个透明的玻璃杯中。

陈嘉良故意把更满的那杯推到黎落面前。黄色的柠檬在暗棕色液体中浮沉，骤眼看去还挺可爱的。

黎落皱眉喝了一口，可乐加热后只剩下淡淡的甜味，姜味被柠檬霸道地压制住，几乎没什么味道。喝下去之后，整个身体温温热热的，出了一层薄汗。

他评价道：“还挺好喝。”

陈嘉良没他那么斯文，仰头就把整杯倒进嘴里，连柠檬片都没放过，喝得干干净净。

玻璃杯“啪”放在桌上，“港城妈妈的感冒秘方：柠乐煲姜！你之前没喝过？”

黎落捧着玻璃杯，又抿了一口：“我只在港城待过几年。期间一直住在黎宅。后来我妈发现他们刻薄我，我躲在排风口待了两天一夜，都没人发现。一气之下，把我带出国。”

陈嘉良想说真可怜，可黎落那不以为然的表情，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于是，他换了一句：“难怪你那么喜欢用排风口，还利用得那么极致……”

黎落笑笑：“承让了，陈警官。”

礼尚往来，黎落也夸道：“你的标枪也不错，那么黑还能正中门面。”

说的是刚刚在巷子里，陈嘉良那一记快狠准的飞伞。

“卧槽！”陈嘉良突然拍了下大腿，把黎落扎扎实实吓了一跳，杯子里的特饮差点撒了。

他吼道：“我伞忘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