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劫案结束后的一个月。
后勤部内,陈嘉良把办公桌上最后一个相框,放进纸箱。
常驻员工明姐、阿四,还有一众“老客户”围在门边看着他收拾。
阿四托着眼镜,哀怨道:“老大,你这回不是立了大功吗?不升职调岗就算了,你怎么还主动离职呀?!”
“爆胎”巡警义愤填膺:“是不是林志高把功劳全揽自己身上,把你气着了?我们去给你讨回公道!”
陈嘉良把脖子上的员工证摘下,扔进箱子里,看着他们无奈地否认:“没有没有!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保洁阿姨反应快,追问道:“那是不是抑郁症加重了?!”语重心长劝道,“哎呀,年轻人凡事看开啦……”
陈嘉良还没开口,明姐先替他说了:“哎哟,之前不是说了,那个药是假的!他没有抑郁症……”
巡警继续才猜:“不是因为工作,也不是因为身体,那就是因为感情咯?失恋了?”
陈嘉良“呃……”了声,没说完,阿四又替他否了:“不可能,林志高那段绯闻本来就是假的!隔壁组警花追他那么久也没答应。我们老大虽然长得帅,但一点恋爱细胞都无。恋都没恋,怎么失呢?”
“失声”的陈嘉良立刻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夸他说得对!
明姐嫌弃地看陈嘉良一眼:“我儿子长大以后,要是像你这样不谈恋爱不工作,我得气死!”
几个人围在门外叽叽喳喳,让陈嘉良觉得自己掉进了市场。
他抬起手吼了句:“好了好了,都别猜了!”
“其实,我从警官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工作。很早之前,就想到A国进修一个刑事司法学位。”
“现在算是找到一个契机,可以去念念书,充充电。”
明姐立刻摆手:“不好吧……花那么多钱,回来万一还是干后勤,岂不是太浪费了?”
阿四也附和:“就是说,老大,现在学历都不值钱的。”
“爆胎”巡警:“对啊,我有个朋友的女儿跟你的情况一样哦,硕士念完念博士,找不到工作呢……”
陈嘉良听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天,才察觉只要自己的想法跟他们相悖,这个话题就没法进行讨论。他也懒得说服他们。
恰好,他的电话突然震动,一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电话,不知道是诈骗还是贷款。他没挂断让它继续亮着。不接陌生电话都成他习惯了。
他用力拍了拍办公桌,让他们停止讨论:“浪不浪费,值不值钱,不是你们说了算,是我说算了。”
“我觉得不浪费,我觉得值就好了。”
明姐扶着额头,搞不清楚年轻人的想法:“希望我儿子别像你,不然我气死!”
陈嘉良目光从明姐身上瞥过。突然想起自家陈师奶,以前也挺喜欢扶额的。
……
那晚,陈嘉良跟她坦白自己想辞职出国读书,陈师奶正在剁肉饼。本以为,她也会像明姐一样气得跳脚,甚至还会拿刀砍他。
没想到,她只是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嗯,你哥知道了?”
“知道。”
陈嘉良要离职,李家俊肯定得知道。他对李家俊非常坦诚,包括他跟黎落的事。
李家俊当时说:“你觉得把黎落放走,属于失职,所以引咎辞职?放心吧。缉拿闪电也算戴罪立功,上面不会有意见。”
“林志高在报告里也写得很清楚,这个案件跟安心保险各论各,你没什么大问题。”
但陈嘉良却摆摆手,坚持道:“作为一个警察我失职了,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跟他玩那个游戏,还是会放了他。”
“我以前可以黑白分明。可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黎落没有绝症,他未必会做这样的选择。”
李家俊质问:“陈嘉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所有绝症患者,在死之前都要做这样危害社会的事,你知道会造成多大的治安隐患吗?”
作为警察,对疑犯可以理解,但绝不能共鸣。就跟妖怪作战的人,必须时刻不变成妖怪一样。
“我知道我的不足,所以才要辞职,希望你批准。”
李家俊看着陈嘉良,不再说什么,把他的辞职信放进了抽屉。
跟李家俊的争吵,陈嘉良没有向陈师奶复述,只是简单说了句他已经批准,事情就打住了。
这会儿,陈师奶突然问了一句:“上次带回家的那个男生,你跟他怎么样了?”
陈嘉良捡起一块黄瓜战术性啃了几口,说了句:“没怎么样,很久没见了。”
但陈师奶多聪明,叹了口气说:“以前想你成才,后来想你成家……想来想去都没用。我不想了,你自己想吧。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开心就行。”
说完,继续埋头把肉饼跟梅菜混在一起,加调味料。
那晚的梅菜蒸肉饼很难吃,陈师奶故意的,故意放了很多盐。
他抱怨几句,陈师奶还回骂他:“不好吃以后自己做!”
陈嘉良万万没想,这句不是气话。因为从那天起,陈师奶就开始给他进行厨艺培训,确保他留学期间,在国外不被饿死。要是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还能在国外开个中餐厅。
说什么不管,还不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
安静下去的手机,突然再次震动,电话号码还是刚刚那个。连续打两次,看来是要事。
陈嘉良按下接听:“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把女声:“你好,请问是陈嘉良,陈先生吗?”
陈嘉良低声应道:“是我,你是?”本以为对方要说,我们是xx银行的贷款经理……
结果对方说:“我是罗李律师事务所的罗婧律师,想约你聊聊黎落黎先生的遗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黎落”两个字,在他生命里总共出现过七天。自那天分开后,便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所以,一个月之后,当“黎落”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提起,陈嘉良的心,还是难免往下沉了沉。
他缓了半天,才开口:“今天中午12点,你方便吗?”
对面的罗律师声音很直爽:“当然,稍后我把地址发给你,待会儿见。”
……
中午12点整,陈嘉良准时出现在罗李律师事务所。
秘书替他敲开罗律师办公室的门,才发现,办公室里,还坐着另一个男人。
只看一眼,陈嘉良就认出,男人是上次在美术馆咖啡厅遇见的那位,用“单纯、好骗”形容黎落的好友。
“你好,又见面了。”王树生先跟他打招呼,陈嘉良笑着回他:“王树生,王先生是吗?”
只见过一面,没想到对方居然记得他的名字。王树生笑了笑,立刻点头说对。
坐在办公椅上的罗律师,气质知性,举止优雅,年纪比陈嘉良稍微大些。看着两个算不上认识的陌生人互相寒暄,她只默默看着。
等两个人坐好,罗律师才拿出一叠被装订好的遗嘱,一式三份。她把其余两份递给坐在对面的两人。
罗律师介绍道:“我是黎先生母亲的生前好友,所以他本人的遗嘱找我帮忙。”
“遗嘱主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黎先生在离世前设立王玥慈善基金会,顾名思义,他希望这个慈善基金会能回馈社会,帮到有需要的人。”
“基金会的理事将由在座的:陈嘉良先生、王树生先生,以及我罗婧,共同组成。我们每人对基金会的运作事务拥有投票权。”
“趁大家都在,我先同步一个消息。黎先生临终前卖出4条项链的总收益,共计一亿元。”
说到这里,罗律师跟陈嘉良快速对视一眼,很快,罗律师继续说:“这笔款项,黎先生希望全数捐赠至儿童癌病基金,各位知悉。”
在美术馆劫案的第二天,安心保险的鉴定师确认,黎升投保的所有珠宝,包括最后从闪电身上拿回的月女王,都是假的。
陈嘉良才明白,原来那晚,黎落到现场不只为了看戏,他还准备趁乱把四条项链“狸猫换太子”,闪电做不到的事,他居然做到了。
同样得知消息的黎升,非常震惊,立刻向安心保险索赔。但保险公司认为黎升骗保在先,拒绝赔偿。双方的官司仍在拉锯中。
谁也没想到,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批珠宝早被黎落转手变现,还准备捐出去。
黎落在陈嘉良心中,由始至终,都是矛盾的。
他喜欢在灰色地带游走,做事偏激让陈嘉良气不打一处来,可最后,又把珠宝金额全数捐出做慈善,确实符合黎落的行事作风。
罗律师还在继续宣读:“第二部分:黎先生个人物业资产的分配。其中,位于山顶加列道的TP独栋公寓以及名下的汽车,由王树生先生继承。”
王树生打断:“等一下!他那些跑车,都给我了?”
价值来说,公寓比车值钱,但王树生却先问了车。
罗律师说:“对,黎先生交代过,车都给你,无论是喜欢卖了,还是自己开,都可以!”
“但他叮嘱,你不能把豪车当出租开。”
听着就像黎落会说的话。
王树生“啧”了声:“我脑子有病啊,开豪车接客!!”
罗律师浅笑着,继续说:“另外,黎先生有一套位于A国H大学旁的独栋公寓,由陈嘉良先生继承。”
“其他资产,由基金会理事共同管理,无论是:售出、租赁……一切所得收益,同样回流王玥慈善基金会的资金池。”
“不好意思……”陈嘉良抬手打断律师的宣读,他问:“他怎么知道,我准备去H大学念书?”
念书的决定,也是最近才开始筹备,连入学申请都还没准备……
罗律师笑了笑:“坦白说,我也不清楚。但听你的意思,黎先生的安排似乎也没有错。”
陈嘉良双手虚搭在膝盖,问道:“那个公寓,如果我不想要……”
罗律师想是早有预料,回答很快:“黎先生也有这样的假设。”
“如果陈先生不要那个公寓,念书期间,可以每月支付100刀作为租金。毕业后可以卖掉。所有收益,一样回流基金会。”
陈嘉良思考片刻,才最终说:“好吧。”
有些问题,随着黎落的消失,注定无解,但在探讨这些问题的过程中,让陈嘉良产生再次跟黎落对话的错觉,这一点,给陈嘉良莫名的心里安慰。
……
离开律师事务所,王树生和陈嘉良相互道别,本应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结果,陈嘉良没走几步,就被人喊住:“陈先生!”
他转身回头,看王树生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驾驶座的门打开,可能想走,但没走成。
“我打算去黎落的公寓转转,要一起吗?”
陈嘉良想了片刻,下午并没有其他事,于是点头:“好啊。”
他自觉地坐上副驾驶,两人相识不久,但从王树生的打扮和谈吐来看,都不像黎落会深交的人。
王树生低声笑了笑,仿佛有读心术:“是不是觉得,我跟黎落不像一路人?”
陈嘉良没否认,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王树生开车相当稳,是让人安心的司机。
“念书时候认识的,他是插班生,机缘巧合跟我当了几年同桌。一起时间久了,才熟起来。”
“他虽然家庭比较复杂,性格也怪,但对朋友特别仗义。”
“可惜,我这脑子不好用,帮不上忙。不然,他生病那么大的事,也不会不跟我说。”
陈嘉良宽慰:“跟脑子没有关系,他纯粹想自己一个人把事情做完。”
王树生点头:“我听说了,那个女人黎何慧美,在自己生日宴会上中了一枪,抢救回来,但半身不遂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联合那个国际通缉犯闪电骗保,闪电当场死亡,黎升还在跟保险公司打官司。”
“至于他妈喜欢的项链,都拿回来了,还做了好事!”
“他是一个人把事情做完了,但好歹带上我吗……”王树生愤怒地拍了拍方向盘,“我至少能帮忙接送。”
陈嘉良被他说笑了,一脸严肃:“王先生,我作为一个前警察,温馨提醒你,他策划的那些事,都是违法乱纪的。别说得像接送孩子放学那么轻松。你真去帮忙,就成犯罪同伙了。”
王树生被他警察的气势吓得愣了愣,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嘀咕着:“那兄弟就那么一个遗愿,我能不帮他么。”
陈嘉良没继续发表意见,但他清楚,黎落没有向王树生透露一星半点的原因。
他活不久了,但别人还要继续活。既然要活,那就清清白白的活。
……
第一次到达黎落的家,刚进门,陈嘉良就闻到黎落的气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甜味。
王树生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间,感叹:“幻如隔世啊!”
他一如既往地瘫坐在沙发上,有了车上的闲聊,自觉跟陈嘉良已经破冰,可以毫无顾忌。
“上次我来他家的时候,这里放着一台进口的3D打印机,他在打印项链。跟真的一样!”
“我就问他,能不能给我打印一个女朋友。”
陈嘉良冷笑着,说:“你找个真人谈恋爱吧……”
原本瘫坐着的王树生,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眼睛瞪得浑圆,骂道:“卧槽!你的话,跟他当时说的一模一样!”
陈嘉良有些得意地挑着眉:“证明打印的女朋友不可行。”
王树生恢复瘫坐的姿势,继续3D打印的话题:“打印女朋友不可行,打印珠宝可太可行了!”
“黎落打印的那些仿品,他好像全换给他哥了!他哥本来想空手套白狼骗保!现在可好,既要担官司,手里拿着的又全是仿品,真是人财两失,大快人心呐!”
陈嘉良看了他一眼,露出审犯人时的眼神:“第二次警告了啊!”
王树生用手当拉链,缝上自己的嘴,嘟囔着:“Yes,Sir!”
陈嘉良背着双手朝里面的房间走,走到一个巨大的衣帽间外停了下来。
衣帽间内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女装。他从里面看见第一次跟黎落在天台对峙时,他身上的那件长风衣。还看见了在美术馆相遇那天,一挑三的碎花连衣裙。
王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撇一眼里面的东西,介绍:“这个衣帽间放的衣服,大多是黎落妈妈的。”
“他从小受阿姨影响,喜欢倒腾衣服,他在国外念的服装设计,你知道吧?”
陈嘉良点点头。王树生拿起一顶假发,摸了摸,手感比真发还柔顺,想起平时黎落花时间保养这些东西,心里泛起一丝难过。
“自从阿姨离世后,他就特别喜欢穿阿姨留下来的衣服,他自己说因为好看。我自己猜吧,可能觉得,这样离妈妈近,有安全感。”
“他跟他妈妈关系挺好的。”
他眼眶有些红,声音也哽咽。
黎落的最后一程,他没送成。但那些用过的东西,住过的地方,都是他曾经存在的痕迹。丝丝缕缕,都能勾起他的难过。
他扭开脸朝角落看,说道:“咦,怎么挂了一件运动外套?”
陈嘉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认出衣服是他的。
跟一屋子精致华服相比,这件运动外套普通得不配进入这个衣帽间,它却被单独悬挂在角落。像一个人,静静站在这里。
王树生把衣服从架子上拿下来,跟自己比了比,大了。又跟陈嘉良比了比,正好。
心里有个疑问,此时不问不痛快。
“你跟黎落,不只是朋友吧?爱过?”
陈嘉良非常坦诚:“爱过。”
王树生惊讶地双手捂嘴:“哇哦!好虐!那你俩也算动地惊天爱恋过了!”
动地惊天吗?对黎落的感情,陈嘉良很难下定义。
“你完咯!”王树生压低声音,变得很深沉:“不都说,年轻时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余生都是遗憾。”
他摇摇头感慨:“人生漫漫长,你该怎么办呐……”
陈嘉良推了他一把,苦笑着说:“你也说了,人生漫漫长,会有办法的。”
……
两人一前一后,从衣帽间离开,王树生边走还边絮絮念叨。
“他卖的四条项链,不包括“月女王”吧?但遗嘱上也没说怎么安排,那项链去哪儿了?”
陈嘉良老神在在跟在他身后,说道:“等着呗,可能某一天他就突然出现了。”
是啊,等着呗。
就像当初,黎落突然出现在他们生活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