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风裹挟着粗糙沙砾,吹得人脸颊生疼。
这是和海风截然不同的、来自内陆的迎接仪式,正适合此刻想要换个心情的海上浪子。
楚留香此刻正在边关的一座小酒馆里饮酒。
这里的门板破了个大洞,夹杂着沙粒的风正是从中吹进酒馆。日头太毒,晒得头顶的天花板也开裂,光斑投射在桌面上,尘埃无从遁形。
酒杯正笼罩在某点光斑的威力之下,楚留香眼睁睁看扬尘落入浑浊的劣酒之中,又看到对面久别重逢的好友看都不看一眼就将这杯酒水饮下。
对方圆而大的猫眼并未看向楚留香,也未看向手中的酒杯。他只痴痴望着一个方向,那就是与大堂有一帘之隔的后厨。只因在那块深蓝色的、有着厚重时间烙印的蓝布帘之后,藏着让他心旷神怡的一个女人。
楚留香已经见过那个女人。
他原本该震惊于自己好友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迷恋上一个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女人,但如今却没这个心情。
他只是又一次,不自觉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下,就连一心等待布帘后的女人现身的胡铁花,也忍不住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叹气。
“我说,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胡铁花问。
“还能来做什么?找你喝酒。”楚留香漫不经心道。
胡铁花闻言,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又笑出声:“这句话骗骗旁人也就算了,我们之间做什么还要说这种假话。你前几日打马从门前经过,若不是我喊住你,你根本不会留意到我在这里,又怎么会是刻意来找我的?”
话音落下,胡铁花神情中似有担忧:“难不成你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不想让我担心,还强装镇定,留在这里陪我喝酒。”
楚留香闻言,心中暖意上泛。不管他之前是怀着怎么样的情绪来到这里,遇见朋友——尤其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足以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他调笑一句,又正经道:“真没什么,不过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又遇见你。”
那日从南宫灵口中打听到其父任慈的消息,楚留香就前往拜访这位昔日的丐帮帮主。并因此得知半桩十几年前的辛密。
说是半桩,是因为从任慈帮主和他的夫人秋灵素那里听来的,并不是全部实情。还要结合何缨遥寄给他的另外一封书信,才能解开事情的全部面貌。
无花与南宫灵原来是一位名叫天枫十四郎的东瀛忍者的孩子。这三人跋山涉水来到中原,究其根本竟是为了一个女人——天枫十四郎的妻子、两人的母亲——李琦。李琦本是中原人,因为家族世仇惨遭灭门,孤身一人流落至流落至东瀛。该女貌若天仙,引得天枫十四郎为之沉迷,却在生下南宫灵后返回中原悄然复仇后隐姓埋名。天枫十四郎爱之如狂,为了她不惜背井离乡前来偌大的中原探访妻子下落。可惜遍寻不得,因此心如死灰,索性借邀战将自己的两个孩子交给中原有名的高手,天峰大师和任慈帮主。
原本,事情就此发展,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不想昔日的李琦,已在西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石观音。这些年来,她在西域不断发展,已经占据一席之地。权利滋养野心生长,值此时机,得知自己的孩子被中原绝世高手收养的消息,她的野心促使她与两个孩子先后有了联系,并产生了借此产生入主中原武林的想法。
神水宫一事,便是她计划的开端,好在及时发现,尚未酿成苦果。然而一时的失败并不会让石观音沉寂下来,正相反,远在千里之外的沙漠,无人知道其中会酝酿出怎样的阴谋。
何缨在信的最后写道:
此间事虽毕,暗涌仍不休。覆巢之下无完卵。吾知香帅素日谈笑江湖事,心系众生苦,因而寄信予君,将前因后果并诉。
不日,神水宫会派人前往沙漠一探究竟。若香帅兴起,与宫中人狭路偶遇,可报吾名号。
……
或许是因为覆巢、或许是因为被说准了心系众生、或许是被点名了喜欢刺激、喜欢追寻前因后果。又或许是……因为与寄信的那个人,生出的不曾开始就宣告无望的朦胧又晦涩的感情。
不过,这点感情倒不必与胡铁花提起。只叫他直到有石观音这么一件事就够了。
胡铁花闻言,有些迷茫:“这无花是何许人,南宫灵又是何许人也?你为了他们,千里迢迢来这大沙漠找人?还是一个听起来格外心狠手辣的老女人?”
楚留香:“……”
他转移话题:“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竟也没有听说过石观音的名号吗?”
胡铁花笑道:“你也说了,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这么多年,我的情报难道会很灵通吗?这些南来北往的商贾,偶尔提起的也不过是一个叫什么……‘玉罗刹’的教主,这石观音,我是真没听说过。”
楚留香原也没打算从胡铁花这里听到什么消息,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不过玉罗刹这名字,与石观音听起来似有联系,警醒一些也是好的。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石观音?”胡铁花问。
楚留香听他的意思,似要与他一起出发,他干笑两声,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守着你喜欢的人许多年了么,我怎好坏你的事。”
胡铁花大笑两声:“这怎么能算坏我的事,帮朋友的忙,才是我心中第一等的要紧事。”
饶是楚留香心中仍有一丝残存的惆怅,听见他这话也不由得爽朗笑出声:“好兄弟。”
这厢,他们还在言笑晏晏,门外却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孤身前来边关之人,会是谁?
破败木门吱呀作响,几根洁白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门框上,来人披着灰色斗篷挡住风沙,扶门问道:“酒馆可还待客么?”
这小酒馆的门明明已经破了个洞,可在那人眼中,却好像是深宅大院闭门谢客,非要敲过门得了消息才能进来。
胡铁花不讨厌这样的礼貌人,他觉得这类人都怪有意思的,笑道:“待的待的,不过是风沙太大,才将门掩住,你找地方坐。”
他好似也习惯了帮店主人招徕客人。
来人笑声清越:“多谢,请上一壶清水,一碟牛肉。”
果不其然,穿着与店面一样破旧、长相亲切又主动搭话的胡铁花,被误认成了店里的小二。
他也不恼,只笑着向屋里喊:“喂,你可听见了,有客人来,问你要清水和牛肉呢。”
蓝色帘子掀起,一个又瘦、又黑、又矮的小妇人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她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只是将托盘放在灰斗篷身前的小桌上,就又要转身离开。
灰斗篷并不很在意他人怎么对待他,他只是在这小妇人即将转身离开之前,摘下了斗篷。
小妇人微微瞪大了眼睛,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如今也不由得轻微动摇,展现出一种冰川消融之景。
那人眉如远山,眼波好似春水,那张脸,是毫无疑问的男子的英俊,面容又携带女子的俏丽,犹如三月山寺桃花盛开,端庄高洁却又温柔和煦,即便初见,也会使人心生暖意,温和以待。
他自身侧拿来一个水袋,问:“可以在这里灌满水吗?”
小妇人点点头,甚至连钱也没要,就这样带着他的水囊进了后厨。
胡铁花原本就大的眼睛在看见这一瞬之后不由得瞪得更大,说是猫眼丝毫不为过。楚留香本想笑他多年求不得的女子竟对一过路人青眼有加,却在看到对方面容之时就怔住。
他喊:“何缨姑娘……?”
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不对,他见过何缨的易容,也知晓她虽然巧手可夺天工,但不擅长演戏。这人必不可能是何缨。
对方闻声却望过来,那双略带讶然的眼睛,正与楚留香对上。
“阁下竟知道小妹的名字?”
此人,正是在和楚留香假装初见的何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