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毅脑内混乱一片,思绪纷杂,殷离口中的沈冽,是满身伤痕,偏偏,那伤是火焚,偏偏他是十四年前烧的,偏偏他也姓沈。
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冽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父亲的生辰宴上,沈冽坐在庄图南身边,面若冠玉。
父亲告诉他,那是庄叔叔的义子,少失双亲,年长他三岁,宴上都是武人饮酒作乐,孩童心浮,板凳还没坐热就争着吵着往外头玩耍。
父亲有意让他与沈冽交好,另他叫上沈冽同一众王家子弟去外头投壶,打马球。
他瞧不惯沈冽,只因沈冽跟随父亲行军打仗,很得赏识,父亲回府时,嘴上挂着的都是这沈二郎。沈二郎善马上骑射,他那透剑门伎尤为精彩,地上倒插飞剑,如房椽刺目,他却能骑马飘忽而行,无伤而过。
父亲送他好马,那马是百岔铁蹄马,蹄硬如铁,且过崎岖山冈如履平地,远听踏蹄声,如擂战鼓。
那日他有心要另沈冽出丑,他们一众王孙公子马上击鞠,屡次击出鞠场界外,小厮要去拣,他不许,让沈二郎去。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要进到他们这团体内厮混,得先从那最次等的活儿开始。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沈冽,说道:“沈兄,有劳你去为我拾回那鞠球。”
那时他们都年岁尚小,沈冽却一言一行皆温谦有礼,比起他们来更有君子之风,他坐上驴去拾鞠了——这驴是王弘毅特地吩咐给的,自然也是他那小团体的规矩。
他还与身边的人俯仰大笑,说这沈冽也不过如此,都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还不是瘪三一个。
他有口瘾,一旦骂上了,腌臜话就停不下来:“都说东汉飞将吕奉先是三姓家奴,我看今日就有这沈二郎作效仿,又是认那庄老头作义父,如今又依附奉承我父亲,我看呐,明日又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哪位侯爷喽,把自个儿的族谱都要丢到爪哇国去了!”
话音刚落,一只鞠球凌空甩来,飞到他面上,打出一道鼻血,他正要策马以球杖去教训他,那人却吹了一声哨,他座下那匹马一个蹶子把他摔了下去。
他慌乱地爬起身,沈冽站在他眼前,扶了他起身,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威胁道:“王弘毅,你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沈冽的表情太阴狠,旁人看不见,他却深记于心,自此见了他都是躲着走,他虽蛮横,从来也是拣软柿子捏,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
他倒在纳凉的躺椅上,思绪有些散漫。
此时却有小厮道,外头有人送了封信来,说是给府内二公子亲启。
“哪个送的?”
小厮说道:“郎君,送信的人是庄府上来的,定要您亲启,小的想着您和府上庄娘子关系好,收下了与您瞧。”
王弘毅拆开那信件,眉头紧锁。
里边是一本厚旧的书册,名字是《东行书简》,似是哪个文人游记,游记倒也就罢了,他一个不读书的草包,殷离送这等东西来作甚?
他翻开书册,里边夹着的书札便哗啦啦倾倒出来,小厮蹲在地上都拾掇起来,他拿着细读,都是些批注,只是这批注后,都有着执笔人的名,单字一个冽字。
他觉得奇怪,于是翻到那书的扉页瞧瞧,上头写着:“日来游阅东南,景润滋丰,余近日饱览世事,颇有心灰意懒倦怠之意,然此景怡人,是已重燃闲情逸趣,故作此篇,假以吾儿闲读,望分销困顿长日。
永嘉十五年六月中浣,嘉县知节书于循分斋。”
*
夜深人静,庄府上却不平静。
王弘毅一下船,带着森然怒意,接引的小厮只道是来府上找女郎,并未阻拦,他却径直往白堕居去了。
直到见到沈冽于月下练拳,他单是站在那儿看着,沈冽见了来人,停下动作,笑道:“王公子好兴致,这月上三竿,来看我打拳?”
王弘毅心内尽是愤恨,此时见了他那刺眼的笑,似一只野兽般冲上前一把抓住沈冽的衣襟,怒声道:“你接近我父亲,想要做什么?”
王弘毅不比沈冽高,他还差人半截头,可对这高大的人,他未曾露怯,拳头攥得紧紧的,沈冽由他那样抓着,嘴里不慌不忙:“英雄不问出处,王将军唯材是举,我虽是罪臣之子,可也是为国效力的沈都尉,庄图南收我为义子,你父亲多年苦心栽培,只因我们都是为这大宋朝廷卖命。”
他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放你娘的狗屁!沈知节他不是为大宋卖命,他的主子是齐人!你他妈也是齐人的狗!你就该和你父亲一起去死!”
沈冽不语,单是那样看着,这神情似怜悯似慈悲,王弘毅攥着他衣领的双手微微颤抖,果然,父亲都知道,知道他是沈知节的儿子,还要提拔他,栽培他,让他上战场。
王弘毅怒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是在怜悯我么?我父亲甘愿带着仇敌之子驱驰战场,也不愿我随他出征,你是笑我无能,笑我草包么?!”
他向前猛冲一拳打向他下巴,这一拳,沈冽没有躲,硬生生承受下来。
眼前是王弘毅狰狞的脸,他感受到嘴内的血腥味。
王二及一众庄家小厮慌得上前拉扯,“王公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退下。”
王二愣愣地看着沈冽,他又重复一遍:“都给我退下。”
王二半晌才应了声是,一众人方才退去。
王弘毅已是怒上心头,又是结实的一拳捶出,打在他面颊上,看着眼前的人因疼痛紧皱的脸,他怒声道:“沈冽,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你们把我当什么?把我哥当什么?!”
他一脚踹倒眼前的人,扑在他身上,手下丝毫未放松,一阵阵厮打:“我哥是因你父亲而死!沈知节,那个勾连外敌的狗贼,他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他是个叛徒!函谷关,新安十万众百姓,还有我哥的命,都是你父亲害死的!沈冽,你不害怕么?夜里都能安然入睡么?那么多的冤魂都想要你的命,你睁开眼看看,这些命你拿什么来偿!”
沈冽双眼酸胀,面上尽是血污,嘴内皆是猩热,他怕,他怎么不怕,他从火场死里逃生,可宋人都说沈家人该死,恨不得扒他的皮食他的肉。
他骨子里流着沈家的血,姓沈成了原罪,他差点疯魔,甚至要与父亲,与沈家划清界限,他告诉自己,沈知节是千古罪人,而他是庄图南的义子。
面上挂了彩,鼻梁被打得青紫,有温热的血从鼻腔内流出,他勉力抬起头:“我父亲……是忠臣良将。”
王弘毅揪起他的衣襟,二人的鼻尖都要贴合在一起,他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怒声道:“忠臣良将?我去你妈的忠臣良将!你父亲是冤枉的,那我哥算什么?他就该死么?!沈知节的儿子,活的好好的……可我哥,被活生生剖肝挖肚,撕剥人皮……”
他一度哽咽:“他那时还活着啊!”
沈冽不语,单是以沉默应对。
王弘毅面上的泪流到他面颊上,烫得他颤了睫:“沈冽,这辈子我跟你没完!那么多人的性命,要你们沈家以命抵命,你们赔不起,你父亲是叛国贼,你想做将军,光耀门楣,可你去新安看看,十四年了,新安有没有变好,今年的霜雪灾,新安又死了多少人……”
“你父亲,是草包,是懦夫!忠臣良将?真是笑话,多少尸山血海堆叠出的函谷关,就那样轻易被他拱手相让!你知道么,我父亲,已经打不了仗了……他年年上奏,请求出兵函谷关,收复失地,可年年被驳,就是为了让我哥魂归故土……皇帝忘了那场败仗,群臣忘了,宋人也忘了,他们都忘了,凭什么,凭什么原谅你?!王家人忘不了!那场仗里失了儿子,失了丈夫,失了父亲,失了兄长的人忘不了!你该死,你该死!你该和齐人一同下地狱!”
王弘毅脚上下了狠劲,可沈冽不还手,王弘毅提了他衣襟怒道:“你还手!”
他脸上满是血污,一侧面颊已肿胀起来,仍旧是不动声色。
“你在可怜我么,沈冽?”
他抓出早藏匿在袖里的匕首,抵着沈冽的脖颈,那刀尖上刺出了血珠,再深一点,就能让他死在自己手下,他的手在颤抖,可手下的人却只是睁着那一双眼悲悯地看着自己。
沈冽嗫嚅着满是血污的嘴,“弘毅,收回函谷关……也是我父亲死前遗愿。”
持着尖刀的手在颤抖,王弘毅捏紧了拳头,终是收了刀,拂袖而去。
沈冽躺倒在地,月光罩着他的身子,喉管内的污血有些呛人,他咳了两声。
眼前却出现鹅黄色的衣角,上头绣着白玉兰,他闻见熟悉的膏药香味,半睁开眼。
她俯下身,月光在她身后,成了衬托。
“难受么,沈冽?”
他看着她的腕,被细布层层包裹,想到握在手中时细腻的触感。
“没有人相信你,你父亲,是卖国贼臣,是奸佞之徒,是大宋的罪人,人人都恨不得将你们沈家人寝皮食肉,五马凌迟。”
她蹲下身子,衣角落在泥地上,蹭到他满是血污的手上,冰凉的触感,像是月在抚摸他,滚着银边的锦缎划伤他的手,他将手收回。
月光太冷了。和她的心一样冷。
那冷气铺散在他全身,沉在心底里头,他觉得难受,又失望。
她原来这么恨他。
“你是无辜的,你父亲是忠臣良将,可他们不相信,沈冽,你背了这冤,这屈这么久,该知道个中酸楚。”
“可你还要施恶人间,视我命为草芥,若我蒙冤受戮,那十几万前来向你索命的冤魂中也该多我一个,你背的债这样多,午夜梦回,可还会想起刘宅里被你冤死的乞儿?”
她面上是一片温柔之色,用指头轻轻撩开他面上血与汗粘腻在一起的发,那指尖太温柔,又太冰冷。
他灼灼地看着她,却一把挣过她的腕,看见她因伤口被触吃痛的眼。
有血丝渗过细布。
他声音冰冷:“你当真把王弘毅当傻子么?他最恨的,就是瞒与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