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鹤仪的后事,殷离便在城南宅子住下,只待召见。
日午便见皇城周遭添了禁军戒严,夜深时分,便隐隐听见缃阳城内各寺庙击杵,她听得心惊,外头有皇城胥吏大声下令摘冠素服,一时间,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才入缃阳,便是接二连三的不祥之事,宝儿有些害怕起来,“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官家……”
夜深时候,也怀着几分担忧睡下了,正值谯楼打起二鼓,忽的有人在外扣门,家丁迎了人,见是几个凶神恶煞的宿卫,吓得腿软,忙唤主家,殷离匆匆披了衣,一个小黄门恭恭敬敬地入内,“夜深叨扰,劳烦许大人随我们往大宁宫走一趟。”
这小内侍是小福子的门生,唤作春生,正是上回捧着金雀裘的那一个,还不待官服束带,殷离便坐上了朱轮车,只是这宫车未举红纱灯,殷离掀开一点软帘,悄声询问坐在车辕上的小内侍,“敢问春常侍,是何人召致远入宫?”
小黄门不回话,着了黑漆鳞甲的宿卫皆面色凝重。
下凤阳门,小黄门带着人避过御路,往偏道走,一路上遇见戒严的禁军,她远远瞧见一处殿内烛火若白昼,一应的宫人却着了素衣素服,隐约听见细微的啜泣声,她记得的,正是薛妃所居的毓秀阁。
她缓下脚步,欲探个清明,小黄门的声音像水鸭子,“许大人,是薛妃娘子殁了。”
她身子一震,那些细微的啜泣声发现了她,借着黑暗爬过来,钻进她的耳。
她的声音发干,“好端端的……”
小黄门的语音里头带了怜惜:“正是君柔公主的忌辰呢,娘子受不住,随人去了……”
待到闻见清幽的梨花香,已过显德殿,殷离默然跟着,见着往寂静幽深处走,小路曲曲折折,前方才是文成宫富丽的正门,张鸿正拱着手等人,见了她,声音低沉,“许大人请。”
原来召她的不是赵烨,而是官家,眼前的朱红大门缓开,她步入内,幽深的殿内只有她空洞的脚步声,浓烈的苦药香绕入鼻尖,张鸿在前方带路,入内殿,便见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在摇铃念经。
金丝帐垂挂着,苍老又病弱的帝王隐在其中,殷离望过去,只看见那双大而凹陷的眼睛,黑洞洞的,张鸿的声音轻柔,“陛下,许大人来了。”
殷离行了君臣之礼,直起身子,她自己也成了个炼丹炉,七窍肝肺皆弥漫着这殿内熬制药的白烟。
帐后的身影微动,张鸿走过去,替人剥开一点帐子,“陛下,您瞧瞧,是许大人来了。”
赵宇声音嘶哑 ,“让她来。”
越是靠近床帐,越觉药香也隐不住那股行将就木的气味,直到见到那枯树皮般的手,她停下脚步,隔着纱帐,感受到赵宇沉静的视线。
他该是看不到的。
忽得他剧烈咳嗽,张鸿帮他顺气,每一次轻抚都让人心惊,她怀疑这具躯壳连鸿毛都承载不住,一旁的宫婢捧过痰盂去,被疾病缠身的人挣扎着打落,拽起金丝帐,殷离惊诧,张鸿慌忙扶住人,便见他直愣愣看着殷离,干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是朕的错……”
“是朕害了你……”
他的眼睛大睁着,尽管眼前一片朦胧,唯有一袭在风餍雪虐中犹卓立的绿,淡黄的泪顺着大睁的眼眶流下,他嗓音嘶哑难听,“图南啊……”
殷离身子一颤。
年老的帝王在低泣,这具年久失修的躯体将迎来最后一个黑夜,那些悔恨随着眼前的已故之人生长出来,在这垂死之际,他开始为自己的孽忏悔,“平儿……爹爹的好平儿……”
为了这个位置,他负了太多人,也害死了太多人,前不久那孩子还伏在自己膝头,天真地问,“皇爷爷,你怎么那么老呀?”可如今,那小小的身躯却被鸣翠湖的池水泡得发胀。
赵明是该死的,登极的只能是赵烨。
可如今,又见到这种骨肉相残的戏码,他一颗心都被虫蛀了空。
“是我……孽由自取。”
语音才落,便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张鸿扶住人,殿内仅有的一个医官面若死灰,赵宇的脊背像弓着身子的游龙,上下起伏着,忽得一声猛咳,一口血雾喷出来,张鸿面色发急,医官也忙乱起来。
谁都能看出来,赵宇已到大限,此时已神智糊涂起来了:“图南……烨儿……交给你了……”
她恍惚着,赵宇一张黑洞洞的嘴淌出黑血,那些医官一拥而上,这大抵是文成宫最闹热的黑夜,哭喊声和叫丧声把金砖间的缝隙填得满满的。
谯楼五更四点的鼓打过,宫人已披挂起了漫天白幡,赵宇的尸身停放在钦安殿,黑暗从棺椁里溢出来,直到暗满每一个角落。
过几日后,新帝登极大典已过,殷离请见圣面,那时小福子的面容垂得低低的,见了殷离,才扬起一张红红的脸来,声音也是微哑的,“许大人,多陪陪陛下吧。”
陛下心里苦。
她随着小福子入内,文成宫偌大的内殿竟只亮了一柄白铜灯,燃着冷冷的光,赵烨掩在夔龙屏风后,灯烛照出枯瘦的影。
不待她走过屏风,赵烨低低的声音传来,“阿离。”
这声音里尽是消沉和低落,她站在那里。
郡王身死的一日,宫中便有绯言日起。
小郡王的死和东朝有关。
官家为此气急攻心,以致药石无治。
又有人猜测,四年前先太子与端王一案,太子也在其中助力。
如今官家晏驾,百官对这位新帝更多了一分认识。
屏风上模糊的影在随烛火微晃,殷离作礼:“臣许致远恭请陛下圣安。”
那身影慢慢靠上屏风,将才塞回到身体里的情绪袒露出来,声音里像掺了沙砾,咯嘣咯嘣掉在地上,“连你也要这样么?”
殷离似在黑水中沉浮着,从心口到舌尖,锈了一层又一层铜绿,她僵硬着身子,赵烨苦笑一声,“起来吧,许卿。”
曾经隔着一层软烟罗的屏风,是她的一片薄影子,足以让他的世界温起来,而现在她站在眼前,他却觉得身被冰雪,彻骨的冷。
夜色深重,压着四片薄薄的宫墙,殷离或许听不见,他却听得清明,一块块雕花砖在发出细微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