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道成为刑部主事,小郡王与薛妃的案子都由他经手,二人在同一日身逝,未免巧合,表面上,薛妃是为幼女自戕,可经宫人供述,薛妃那一日行迹尤为可疑。
“这便是蹊跷之处,随身侍奉薛妃的宫娥青月,被她支使去了别处,反是带了个年小的宫婢……”
“这唤作青画的小宫婢,是在清凉台处的井中寻到的。”
只是薛妃和小郡王的案子因先帝崩殂,草草了事。
外头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打落杏花,湿杏点点,血一般溅了满地。
萧道成放下朱砂笔,想到那个孩子,叹一口气,要下多大的狠心,才能将那双澄澈的眼睛溺死在鸣翠湖里?
仵作在已死的青画身上搜罗出了一件东西。
经过井水浸泡,油纸包早沾染上了污水的恶气,已分辨不出原来包裹的是何物,幸油纸上还印有邸店牌记,经查访得知,这油纸包同其中的物件皆是御膳房购得,依尚食令所言,这油纸确系御膳房供给薛妃。
这东西,御膳房没有,耐不住薛妃要尝鲜,往市场购置的。
是滴酥鲍螺。
他伫立良久,整衣束带,持上那副才写就的劄子,趁着这场急雨入宫去了。
*
皇帝停灵的第三日,赵姬从金陵到了缃阳。
她着了素服,从凤阳门一路哀哭,见至停在钦安殿的棺椁,以头抢地,额角开了个口子,血流不止。
凤藻宫内的宝树碎裂了一地,金砖上尽是闪着珠光的珊瑚与翡翠片,扎眼的血和惨淡的绿,似泼洒了一地的残羹冷炙,一个内侍缩着脖子,把眼一夹,横着心往一地碎瓷上跪,颤颤巍巍地小声道,“殿……殿下,莫气坏了身子……”
赵姬一身大红袖袍,伶仃站着,眉眼凌厉。
那个孩子死了。
是赵宇?还是赵烨?
赵烨……
当真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这愤怒是主妇的发泄,大造声势过后还要孤零零地收拾狼藉的战场,余晖映在金砖上,红绿黄紫的闪片在悦动,狠狠刺她的心,她狼狈地收拾着内心的情绪,脑海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荡着陆婉的话。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爱女。
那么赵平呢?
若不是她处心积虑地要让赵平坐上那个位置,赵宇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生了杀心么?
还有那孩子……
那内侍见长主只是伶仃站着,大着胆子抬眉瞥一眼,便见赵姬踩着碎瓷,浑然不觉疼痛地往凤藻宫外走,她直直地望向高天,粉蓝色的霞光晕了整片天。
“本来……都该是本宫的!”
“既你不仁,也休怪本宫不义。”
*
不觉已过春末,临近夏日,火伞高张,热沙烫人,沙场上的士卒才练罢阵,日午还要挖壕沟、整兵备,熊渠脱下身上的黑漆甲胄,抹了一把汗,一口粗气埋怨道,“刘河这缩头龟子,齐人都打到他娘榻上了,还在这儿挖他家的鸟呢!
刘河正是这朔城兵中的副大将,其时关北生难,刘河斩下上峰头颅,自立为将,后继而来的沈将军与王元帅率禁军驻此后,刘河又一改前风,甘愿请降,屈身居下。
关北接壤齐境,为多战之地,边防兵不似地方厢兵常受关北将领的统帅,虽勇武善战,但对于宋廷调任的节度使,多生不平之心,刘河虽表现出屈从的姿态,却在军务决议上与沈冽多有龃龉。
张三一张黑脸皱着眉,也生了不满之气,“沈将军怕他个忘八做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了百了,也比整日憋杀人的好!”
这群中茨兵本在缃阳便苦于无用武之地,如今与齐相争,都指望着能在战场上挣得几分军功来衣锦还乡,倒不料在这关北之境又做起了扛泥巴的营生,心内都对刘河及沈冽颇有微词。
待远处一高长身影走过,张三站起身子,径自跟上,随之转入主帐,他唤道,“沈将军!”
沈冽侧首,见他面色忿忿,也不发问,只是自顾自摘下甲胄。
张三的嗓门粗厚:“将军给个痛快话!何时兵援鉴北?修沟壕来的半个多月,连只兔子都打不着!”
沈冽面上情绪不显,淡然道,“齐人未冒进,鉴北又有臧节度使铁骑驻守,援兵的时候未到。”
见沈冽四两拨千斤的模样,张三心内愤懑,“做城防兵备便也罢了,只是那刘都统……”
他压低声音,咬牙道,“沈将军未听见,昨儿个那刘都统饮了酒,说了些不周到的言语,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刘河这等出自关北的将领,素来对禁军颇为轻慢,昨夜朔城兵几个头目设宴,酒至酣处,有意无意地冷嘲了昔日神军今朝犬类的中茨军,惹得座上的中茨军敢怒不敢言。
沈冽一手翻着军籍账册:“他底下的那群朔城兵皆军纪散漫,视军法为无物,若与刘都统生了嫌隙,恐怕两军要动干戈。”
他看向张三,“不在这一时,再等一等。”
这关节又逢宋廷易主之时,军心涣散,若起冲突,只是徒生枝节。
张三对上他视线,也只得把那满肚子怨愤压下。
正言语间,一人打了帐帘,阔步入内,抬手一扬,沈冽下意识接过,便听他不耐烦道,“你的信。”
抬眼便见王弘毅一身黑骑甲胄,才策过马,白胖的面上还带着一片潮红,虚肉褪去,换上一身紧实的肌肉,一个肉墩墩的胖子。
此人口中还在嘟囔,“整日都是这劳什子信件……”
张三瞥一眼,便见沈冽手中一道双鲤木牌,挂着一只鼓囊囊的银纱袋子,他由衷生羡,“是沈将军的家亲吧。”
他可久未收到家人的信件了。
沈冽展开木牌,便见薛涛笺的一角,心内便有融融暖意,只是此时帐内还有俩个不识时务的人,他面色平静地装回木牌。
王弘毅一面饮水袋,一面斜着眼瞧他动作,张三也目有斜视地观察着那只银纱袋子,绢纱上还打着五色结绳和绺子,显眼可见金线掐出的“冽”字 ,显然这家亲身份特殊。
王弘毅面上虽不耐烦,可也时时去信缃阳遣人打听庄府在与哪家女郎谈婚嫁,至于张三等人,对上峰的家务事也尤为挂心,简直想瞧瞧这女郎究竟何等模样,值得沈将军推却驸马之位及一干姻事。
沈冽按兵不动,王弘毅假意出门,猛拍张三的肩,“军器库进了批床子弩,去试试手!”
俩个都走出军帐,沈冽拾出那木牌,指腹摸上不甚流畅的弧面,便知是她亲手打磨的木头。
取出那纸薛涛笺,是她的方正小楷:
“沈大将军亲启:
近来事忙,无暇弄笔,祭祖休暇弄毫复信。宫墙起祸,泰山崩摧,鹤仪身死,一一难道尽,官家荐某御史之职,恐日后再难回南地。
多念郎君,日思夜想。”
日思,夜想。
日思啊,夜更想。
又重复看了两遍,薛涛笺上沾染了她房里的鹅梨香,萦绕在指尖。
银纱袋子上缝着“冽”,远看还成个模样,细瞧便看出手艺生涩,想起她咬牙切齿做针线,那些针脚似轻轻刺在他臂上、胸上,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在身体里跃动。
这时他听见瞬即的脚步声,速度之快到难以设防,迅疾回头,果然是调转回头的王弘毅与张三,杀了一出回马枪。
“好你个沈维钧!今儿可被我逮住了!”
王弘毅抢身便去夺他手中信件,只臂不及沈冽长,抢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沈冽慢条斯理的折起笺纸来,他愤愤,“胖爷我翻遍整个缃阳城,也要把你那娇寻出来!”
好在张三尚有几分头脑,他捻起银纱袋子,便见一条嫩黄绊带垂落在外,他嘟囔道:“锦帕?”
这锦帕的样式有些奇怪——怎的还带着系带?倒似是兜肚……
银纱袋子被张三提着,一股鹅梨香散逸出来,里头似是一条黄绢子,熟悉的绊带与绊纽垂落出来,沈冽身子忽得一滞。
白烛灯被打灭,帐内一片昏暗,张三只觉掌上生风,手中一轻,变戏法儿似的,那银纱袋子便不知归处了,他在暗夜中与王弘毅面面相觑,沈冽的清咳一声:“本将要入睡了,二位请回吧。”
二人出主帐,梆声才打一更二点,昏黄的漠上万缕霞光。
张三挠挠头,“这样早便就寝了么?……才刚落日……”
王弘毅抓耳挠腮,“那股香……好生熟悉……谁人有的呢……”
昏暗的帐中,沈冽默立良久。
这绊带与绊钮他再熟悉不过。
那些绮丽的夜浮现出来,他用舌解开绊钮,隔着着薄薄的料子,捻上白鸟的红嘴,唇齿咬上去,鼻尖皆是她的酥香。
鼻尖抵上那鹅黄小衣,还带着那股酥香。
他呼出一口粗重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