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消息已有月余未达。
殷离掰着手指头,一日,两日,三日,函谷关的消息压得死死的,邸报只进不出,他们与宋廷巴巴地望着,这期盼与天桥上瞪着眼瞧斗蛐蛐儿的老头子的焦灼是一样的,四日的时节,足够区分个你死我活来,胜者为王。
她问陆卓尔,“前日里往北线的斥候可有消息了?”
陆卓尔呸了一声,吐出湿漉漉的瓜子皮儿,“什么消息?叫他死前带回来一句,‘齐人打来了,大宋亡啦’!”
殷离懒怠搭理他,陆卓尔这老妈子又对她絮叨,“许相公,你不信陆蝶仙,还不信他沈维钧么?我宋已今非昔比,他沈冽担得起一句关内侯在世!”
宝儿也附和着,“娘子放心,便是一万个不可能,二爷出了……差池,还有定西侯和中茨军,对齐人如捻蚍蜉一般!”
殷离只是默然看着黄茫的天,黄纱灯罩子笼着一颗红日,飞蛾往上头扑呢,撞得久了,断翅落下来,乌黑的身子化作断壁残垣。
函谷关这座纱灯还在远远的北方,她怕沈冽是那飞蛾,扑得个粉骨碎身,这害怕没由来,无端而起,她思索着,朔城可也是一盏齐人点的火灯呢?
到底耐不住齐人的按兵不动,一日的光景,中茨军便夜袭齐军在几里开外的营帐,不过是只百来人的小队,虏获了些弱残齐军,一时士气大震。
原来齐军也不过如此!
这淡淡的喜气挨延了几日,北线便有捷报——齐兵大败,退兵涝水界,暂不敢犯,沈将军斩敌方素有威名的上将首级,初初交战,给齐人立了个下马威,宋廷一时人心大振。
大宋已今非昔比了!
诸人面上皆洋溢着喜色,陆卓尔用鼻孔瞧人,逢人便道,“我与沈维钧可是打小光腚子瞧大的!”
宝儿也喜不自胜,摩拳擦掌,恨不能胁下生了双翅,一齐打到齐人的老窝去!
这势头应了新帝登雍的祥兆,全大宋都浸泡在将至的庆功酒中,乌孙是大宋的臣属,齐人也将要对他们俯耳贴地,诸人的肚囊被这酒水撑得肉敦敦的,有朝一日浮上去,烈阳才映照出发胀发绿的尸身。
殷离也在这酒水中浸泡着,只是偶然怀疑暗水中的绿光是诱捕的陷阱,旬日过去,兵临朔城的齐军被一网打尽,粮草尚足,伤亡轻微,百姓无伤,城池未破,这是尤为轻松的战役。
只是三日后,北境传来的一封封急递密函,给了一众醉醺醺的人们当头棒喝。
齐军一夜突袭,兵分三路,函谷关、广陵口及方征连连被破,与越来懈怠备战的齐兵全然不同,他们用上了震天雷与突火枪,架云梯,撑栈桥,宋军开始怀疑敌对的非是齐军,而是天宫所遣神将。
一周内,北线接连溃灭,于前线固守函谷三月的臧节度使被击于马下,臧家军卸甲曳戈而逃。
什么都没有变。
上天的眷顾不过是敌方诱捕蚍蜉入瓮的稍作心思罢了,偏偏他们奉为神祇,额手称庆,自以为三界无敌,其实也只有狗熊应声而逃。
齐军功势迅捷,沈将军所率精锐退至广陵口与齐军相抗,然而寡不敌众,殷离随陈泉的重兵到广陵口的时候,遍地皆是禁军的尸身。
这山谷正适做千人堆的坟冢,阎罗用酆都的业火烧透了整个谷,绿意无处附着,黑洞洞的,像死人的眼,秃鹫循味而至,在上空一圈又一圈盘旋,警惕着谷内出现的生机。
陆卓尔那白绸袍都浸饱了血,腿陷进尸堆里,底下有从无间狱伸出的黑手,软的,硬的,拔出一条腿来都要使尽浑身的气力,他一颗心被拽得沉沉的,翻开一个士卒,双眼尤睁着,无尽的怨与恨在里头。
这是哪家的父亲,又是哪家的孩儿?
他蒙上那双硬滚滚的眼,哽咽道,“好兄弟,你安心去……”
殷离不断翻动着,指缝里饱蘸了百来人的血,甲盖翻飞,来不及疼,越来越多陌生的脸,哪里也没有沈冽,她害怕又庆幸,可她的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死寂的夜里,只有那些了无生气的双眼在盯着她。
她用污臭的肩膊拭一拭泪,一遍又一遍无止息地唤他的名字,“沈维钧……”
“沈冽——”
这地方恐怖得像一个梦,往哪里走都是望不到头的尸海,死寂一点一点压塌她的脊骨,翻开一个,是断了鼻骨的汪权,大睁着一双怨恨的眼,身旁一个烧成黑骨的尸身,骨节粲粲作响,她剥开去,底下是娄卫平张着的森然白牙。
她听见他喊,“殷离!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你必亲友离散,不得好死!”
手撑着,咯嘣一声,低头便是一片红舌,她要发起疯来,“沈维钧——”
这是没有了沈维钧的世界。
陆卓尔跌跌撞撞地跑来,言语都来不及组织,“殷离!沈冽——”
“快来!”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生路蜿蜒着闪现,沈冽伏着身,肩膊垂着,头低低的。
可她哭得更大声了,那柄刀也将她开肠破肚,顶着心窝子搅,她要心疼死了,不知所措地去触碰他的眼,眼睫颤了颤。
他抬起一张脸来,真是上天眷顾,面上竟无一丝伤痕,他还像过去那样,弯起嘴角来,伸出指尖,颤颤巍巍地去抚她的眉眼。
“怎么……哭了?”
她抿着嘴,哭得顶难看,该死的眼泪花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楚了。
“沈冽……沈冽……”她不敢去触碰那些红殷殷,还冒着热气的,她急着喊医正。
沈冽揾她的泪,那眼睛简直是一洼泉,涌出无止息的热流来,他感同身受到她的骇怕,柔声道,“阿离……”
“不要怕……”
她哭得话也说不出。
他答应过要回来的。
他用毫无血色的唇挤出一个苍白的笑,“阿离,你要好好的。”
他用指尖描绘她的眉和眼,在心上雕刻出这个姑娘的容像,下一世,生生世世都要找到她,“沈维钧要食言了……”
殷离哭着,热泪把他的心烫出颗颗圆窟窿来,还骂着人,“沈维钧——你有胆子甩脱我,有胆子去见爹爹么!”
她捧着那热气缠绕的,一股脑塞回去,滋溜一声响,她撕下长长的衣袍,一圈紧过一圈裹着腹,沈冽已疼得麻木,蓦得似只熟虾,缩缩身子,嘶了一声。
他虚弱地唤,“医正——”
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休想甩脱我!”
陆卓尔看得心惊肉跳,觉得眼前的才是个索命的无常,赶忙架起人,小心地负在身后,一步
一脚,踩出深深的印痕,身子俯得似辆辕车,二鼓既过,墨黑的天隐隐现出死鱼的白肚皮来。
沈冽所率的中茨军被击退至广陵口,历史在这一片黑土上重演,二十年之后,被踏凌成泥的先卒尸身上,又覆上一具具累叠重架的黄骨,哪一个父亲骨函之上,堆着儿子未寒的尸身,未尸骨同茔的遗恨,在这一刻得到了荒诞的成全。
三日后,广陵城内支起了片尤为克制的白幡,夜起的黄风将磐子和诵经声送了满城。
诸人皆道,百战不殆的沈将军过了身。
大宋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