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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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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角帷帐内,驼头灯燃着白荧荧的火,千里奔袭插屏后,几个身姿颀长的影立着,白雀似的纸张散了满桌,他们在递接不暇的邸报中搜寻蛛丝马迹。

烛芯子哔哔啵啵炸开,亮了眼前中年男子沟壑丛生的一张脸,流光从劈斩开的皱纹中泄出,他的右脸裹着一圈一圈的细布,直缠到脑后,黑紫色的血迹干涸在颈边,听罢年青下属的回禀,他沉默半晌,道,“本将亲手结果的沈维钧,当世没有人能在剖肠破肚的情况下活下来。”

那年青的是个副将,面上带了犹疑之色,“侯爷,据派去的斥候所言,宋廷的军士话里话外皆赞龙威将军勇武,无丝毫神伤之色,虽不至额手相庆,可士气未减,据哨探所报,那陈泉请了位在世华佗,一剂良药便让人肚肠再生,不出几日便能上马了。”

中年人抬眼,尖锐的,鹰一般的眼望向他,尖刀劈出的一道薄唇,滑到唇边的话也似矢箭,“那样的伤势,绝无可能苟活,除非他阴魂显灵……宋军狡诈,空城计是惯用技俩,派人再探,见活人再下定论。”

副大将铿锵应一声是,甲胄相击,阔步走出。

齐国威名四十载的河恒侯,如今已近廉颇之年,一双被黄沙吹浊了的双眼,从深处涌现凶恶的火光。

宋军退舍至广陵口的那一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辰,他踏着数十万中茨军的尸骨与王靖驰干涸的热血,又一次戮尽了宋廷的精锐禁军。

齐势虽疾,对付沈冽却是倾巢出动,沈冽所率精锐被覆,齐的伤亡也尤为惨重,如今对上委蛇以久的陈泉,未免要筹谋再三,倘若沈冽在世,恐怕此战要败。

第一眼见到沈冽,他便知晓那是沈知节的儿子。

他们都有狼一般的眼睛。

这匹狼崽有着比狼王更狠厉的手段,刀刀皆盯准了致命之处——他的右脸被横劈开一道深沟,几可见森森白骨,右耳已被埋在永不见天日的黄沙中。

可这才长成的独狼太心急了,倾力出动的宋军,碰上齐军的战备与床子弩,几个时辰就被杀成了一条血河,只可惜,他没能亲手取下沈冽的头颅。

那样的伤势绝不能苟活,宋军恐怕在掩人耳目,同时在暗度陈仓,准备后撤,同十几年前沈知节所做的空城计一般。

接下来的战役只宜速战速决,不得有一丝拖延。

*

宋军的营帐,各人面上皆是难言的悲痛,他们将悲色掩在胄甲下的缌麻中,张三从昏黑里归帐,带一身的火燎味,胖大的汉子在夜里紧拽着荐席,就着震天响的呼噜声啜泣。

他们神威在世的沈将军,身陨战场了。

然而陈节度使却下令,禁哭灵、禁素服、禁悼怀,失了旧主的中茨军与禁军宿卫,不得不伪装出沈将军尚在人世的伪象,以迷惑齐人的视线。

陆指挥自那一日带回沈冽的尸身后便一病不起,平日里油腔滑调的一个人,如今似被广陵口的冤魂摄尽了精气,一口气只有出没有进的份。

王弘毅去寻殷离,提着乾和酒到她营帐前,小心地贴着耳听,里头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没有,他出声,“许监军?”

半晌,里边才传来低低的一声,“进来。”

外头死寂一般的沉默,殷离却点响了盏盏琉璃灯,未免过于明亮了,她垂首,影照在帐上,轮廓似工笔绘就。

她手间执着流光,细瞧了瞧,原来是映得闪闪发亮的黄金桃皮,正是王靖驰那柄长至六尺的弑天弓,金光忽得灼伤了他的眼。

她指节翻得红红的,给牛皮弦上弦蜡。

殷离自顾自抹着弦,将蜡揉进弦里,巾帕过了热汤,她一面拭弓身一面道,“你可会用这柄弓?”

殷离将金弓往弓匣中放,王弘毅搭了把手,弓身简直是条火蛇,烫伤他的指尖,他缩回来,蛇信子滋滋,往他心头钻。

若是从前的王弘毅,指定扬起下巴,用鼻孔瞧人,“不就是一柄弓么?莫说百来斤,便是千来斤,你胖爷爷也能拉得开!”

可王弘毅侧过脑袋,脖间拱起一圈肉肠,用闷闷的声调,“我拉不开。”

殷离正要出口揶揄,便见王弘毅叹一口气,烛火显而易见地弱了一瞬,“非是我力有未逮,王靖驰的遗物……”

“我碰不得……”

殷离愕然,看向他,那张红白面上浸满了沮丧与失意,他还在过去的迷障中不肯走出来,她忽然觉得,若一个人死,当真该将爱着他们的人也一并带走,上天真不公平,要深爱着的人永活在死寂与孤独里。

见殷离愕然,王弘毅笑了,盛满满的浮金盏,小啜一口,拍拍肚皮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费那些个心做甚,来,许相公,饮弟兄这一杯酒!”

乾和酒也是如天泉一般的烈酒,殷离喝得酒色上脸,王弘毅拍着她的肩,毫不掩饰地大加嘲讽,可杯杯酒下肚,带出消愁滋味,眼里也流出烈酒来,他揩一揩鼻涕,“我要留在这儿,纵是那帮狗娘养的打进来,我王弘毅也要留在这儿……我要让他们看看,王弘毅不是草包!他会像王靖驰一样守到最后一刻——”

眼泪汩汩流着,疑心是他飞溅的泪点子甩到自己脸上,殷离抹了把脸,王弘毅泣不成声,“沈冽……纵他是沈知节的儿子,我也敬他是个英雄,除了他,大宋再无人能与齐相抗,我父亲……我父已老,断不能再上战场……”

殷离头一次见一个男子哭成肝肠寸断模样,许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他的袖口都泅湿了,“阿离,你是个可怜人,没了爷娘,又没了兄长,可我愿你潦草一世,也不愿你受如此苦痛——什么庄家女郎,什么许相公,若重来一世,哥只要你做个俗世里小娘子,平安顺遂,喜乐无忧,我父亲常道,阿离、阿离便是我王家的亲妹子……”

不再是王弘毅的独角戏,殷离扁着嘴,也万分难看地落下泪来,酒里掺了苦胆,她一把一把拭泪,“我实话与你说,鹤、鹤仪,我未能护住,你那些信件,我都烧给她了——”

王弘毅哭得更大声了,几要将整个营帐掀翻,“我知晓了、我早知晓了,鹤仪过身的那日,是三月三……”

三月的朔城,绵延了小半月的春雨,那日他匆匆往递铺寄信,正是三月三,他将满怀柔情寄以鸿雁,为他的姑娘敬贺生辰。关北的春雨,可也会惠泽齐云山么?他傻傻地笑,想到淅沥春雨有一丝儿或许会沾湿她茉莉柔香的发,也不打伞,任雨落了满身。

那些春雨从他眼里落出来,回忆起鹤仪的时候,连眼泪都脉脉地流,“我是当真心悦她,也当真心疼她——”

黑夜沉沉,偶有几颗星子闪烁,这边一簇,那边一堆,营帐里的二人也落了满面的星,把过去翻来覆去地回忆,再就着冷而涩的酒下肚。

待夜半时分,白日里生机不复,处处皆是窒息人的寂静,克制而细微的响声惊动一树休憩的乌鸫,巡查兵卒赶到时,唯有洒了一地的清晖与纷扬的纸屑。

*

“果如侯爷所料,宋军连日作出沈维钧未亡的假象以防我军进犯,昨夜哨探来报,几个宋军破禁令夜来为沈维钧哭灵,焚祀金银圈,侯爷神威,料事如神,对付齐人所奉的战场神将,犹捻杀蝼蚁!”

河桓侯望着眼前沙盘,轻捻一颗陆棋,抛空一掷,直直将敌方的军旗掇倒,他冷笑,“沈知节,如你所愿,沈氏一族可在阴司团聚了。”

春末的最后一缕燥风送入大宁宫时,凤藻宫内殿门洞开,赵姬一身赤服茕茕站着,杜宫令持着绞剪,嚓,嚓,一剪又一剪,丝丝缕缕灰发随声落地。

那些发滑落在地,拂过臂和颈肩,另人毛骨悚然的触感,黑青色的铜镜里,是她一张黄而暗淡的脸,直到杜宫令为她束了发,额上一道朱红帛带,镜中的面容活起来。

素衣架上套着黑麟闪闪的甲胄,沉重的金护镜,明光凤翅盔,一支断魂枪矗在殿内暗处,红樱随风招展,这一切鲜活地尤在昨日,她抚上冰寒甲胄,却见了自己皴皱的手,才觉已隔二十载。

杜宫令俯下身子,用洪亮的,将整个大殿装满的音量道,“臣恭迎,敬武将军——”

入初夏时节,北境起了骤雨,这厢潇潇雨歇,那厢又作晴日曝晒,还在纳罕这天气的多变无常,从天际便轰轰荡荡落下一道雨幕,天与地即刻相连,雨似钢弹子一般,砸弯了营帐的松木架。

这轰然而至的雨也迎来了自齐境的不速之客,飞溅泥尘中,自苍茫黄色中涌来雨中凶客,黑鸦鸦的胄甲水光淋淋,惊雷也在造势。

广陵城楼燃起了烽火,然而齐势过快,齐军踏起的泥沙一丈来高,大而重的号角声踏破满城静谧。

齐军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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