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哪儿,蛇首人身的东西就看到哪儿,这种感觉让安岚十分激动,自己就像是位德高望重的驯兽师,竹篮里头的野蛇只能乖乖抬头看着他。
胡思乱想地转了一圈停下,安岚终于选好了位置,他站在起点斜对角的方向,单脚在地上画出一个交叉的符号,把手中的钵体放下去盖住了它。
光是放下还没有结束,安岚伸手去触摸头顶。脑后的马尾被费子梳得乱糟糟的,扯下头绳时还崩断了不少头发,他将多余的断发扔在地上,从绳子上取下了一个锥形的、古铜色的物体。
那是一个细长条的东西,表面泛着金属的光泽,但捏在手里又没有金属的分量。此物与钵体需搭配着使用,自制作完成的九岁那年便一直被安岚佩戴在胸前,直到半年多前看到萧哥把重要的东西当作头绳,他才突发奇想地也将这锥形之物也挪到自个儿脑袋上。
安岚将其捏在虎口顺手一弹,看着它飞跃又降回手中。而后将它上大下小地竖立放在钵体中央,这小东西在轻微颤动之后居然就这样紧贴着底下一角“站”了起来。
安岚似乎对此十分满意,他点点头站起身,在那之前又用指尖在钵体表面轻轻敲了一下。
“咚——”
小小的钵体内释放了巨大的回声,仿佛响彻整个白骨洞,要将更大的反骨村一并吞入虚无的空间。
“咚——”
钵体声一经唤醒便不会消失,里头的小小锥体不断跟随着声音震颤,无形的声波能够穿透任何介质侵入到更深的地方。它对浊灵有着非同寻常的效果,那蛇首人身也没能逃过此劫,方才还转得灵活的蛇骨头颅一下卡住,就连安岚悄悄接近也毫无觉察。
要让安岚讲述这钵体其中的秘诀,就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那么多年来,他还是依旧将其归因于灵光一闪。
它静得就像个死物,安岚也得以停下来多打量了几眼,蛇头骸骨同底下的人身是完全割裂的存在,骸骨看似生在身体上,实际却是完全漂浮的。而底下的人身又看似有些眼熟,虽说这里人穿的衣物都大差不差,可眼前的这个,却是从细微之处透露出一些微妙的熟悉感。
探梅剑重新出鞘,安岚没想太多,直接一剑捅上蛇首人身怪物的背脊,将它钉在了地上。
浊灵渐渐解体,很快蛇头骨骸就飞上天消失不见,底下的人身也逐渐消失着,就在这时,安岚用余光瞥见了某种异物正在飞速接近着。
他扭头看向那处,却惊见那飞奔而来的居然是干奴!
干奴的瞳孔恢复了正常,身体却还是僵硬的状态,她绷直了四肢走路的姿势十分好笑,可却完全不影响她健步如飞。只见她左右摇晃着走来,身处很远就发出了不断的磕碰声,等她走近了,再近一些……安岚眯着眼睛去瞧,干奴脖子上居然牢牢地缠着一圈白色的骨头!
骨头似乎有着轻微而缓慢的挪动,等它转过来后,安岚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那居然是他从沙台底下挖出来的小蛇骨!
那小东西居然活了,还活得十分有精神,安岚在沙台昏迷过去时还记得自己将小蛇骨紧紧抱在怀里,醒来之后则消失不见,他还想着大抵是被赫哥他们抢走了,那干奴又是什么时候……
安岚回忆着干奴的行动,好像小蛇骨轮到他手上也没什么奇怪的。
钵体的声音还在持续,回荡在白骨洞里略显空灵,可它能定住浊灵,却不能定住活人,更不能定住被小蛇骨操控的活人。而那小蛇骨也并没有离开干奴的脖子独自采取攻击,它更像是必须依附于干奴□□而活动的某种寄生生物。安岚盯着那小蛇骨一阵猛瞧,可对方苍白而冰凉的骨头深处也着实盯不出更有花头的东西来了。
他挠了挠鼻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钵体将一直沉睡着的小东西唤醒了?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小蛇骨才会被埋起来藏在沙台下面永远铲不尽的沙砾之中吗?
干奴带着小蛇骨站在了方才浊灵消失的地方。
她这么一站倒是让安岚想起来了!他大声地“哦”了一声,立刻同干奴问道:“刚才那个,是费子的下半身?”
干奴没有回答他,他便自顾自继续确认下去:“原来断舌上有血也和这个有关系啊!”
干奴干巴巴地站着,这时倒是小蛇骨替代她做出了反应。
只见那小蛇骨十分生硬地抬起脖子,又在“喀嚓喀嚓”声中面向了安岚。安岚生怕它学着蛇首人身的样子一下飞出,急忙弯曲双膝做好了防御。可谁料预想之中的情况并未发生,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小蛇骨就从干奴的脖子上消失不见了!
那么大个东西哪能凭空消失?安岚干眨了几下眼睛,还没开始搜寻便顿觉大腿上传来一阵瘙痒,他预低下头去看,可脖子处传来着强烈的压制感与异物感逼迫他高扬脑袋向上呼吸,他大口吸气,吸进的却是不可抵抗的窒息感,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一同涌上了脑袋,耳旁突显的嗡鸣好似死亡倒计时,眼前是白天里也能见到的星辰,随之而来的走马灯放着他有趣而又空无的二十年人生……偶有那么一刻甚至让他感受到了心脏骤停的疼痛与刺激。
安岚一下扔下探梅剑,双手握住脖子上的异物拼尽全力地撕扯着,他甚至摸到了自己脖侧的青筋,指甲在胡乱中已经划伤了自己。可那小蛇骨却仿佛卡进了他的肉里,即便他再怎么敲打掰扯,那玩意儿可比姑娘家的项链紧上十倍百倍,是最牢固的守护圈,也是最难挣脱的枷锁。
安岚失脚仰倒在地上,他转了几圈碰到了身旁的村民,而小蛇骨就是在这时卸下了圈绕在安岚颈部的力气。
重新拾得自己的呼吸,像是溺了水的人终是上岸,除了大口呼吸和咳嗽,其他的事自是要退到一边。而在安岚趴在一旁没能注意到的现在,那小蛇骨居然又一瞬间攀上了另一人的脖颈!
昏迷过去的这位锱铢官立刻像干奴一样“活”了过来,他在操控下仅靠腰部的力量让自己站了起来,转而像是要去捡起安岚扔在一旁的探梅剑!
安岚伸脚“啪”地一下将剑踢飞出去,被操控的锱铢官伸手一捞,捞了把气死人的空气。
他仍旧没放弃,恐怕探梅剑是小蛇骨认为此地最为强大的武器,获得了它就能征服在场的所有。他操控着锱铢官继续前进,而安岚也终于爬了起来,抢先一步冲上去,勾脚将探梅剑踢了起来。
“啪啪”两声,一双手由上往下地缠绕住了安岚的胸膛。
“抓……抓住你了……”干奴顶着满头鲜血,头破血流的狼狈让她喘着气也要恶狠狠说道,“杀了他!杀了你面前的人!”
“他?杀他做什么?”安岚虽是能挣脱,却装作无措的样子道,“我怎么能杀无辜的人?!你不知道,害你们的东西其实是脖子上的蛇骨!”
“那可是蛇圣的子嗣!我用了多少人的肉和血才将它召唤起来……怎么能让你干涉我的大局?!”干奴说着便挪动一手掰扯着安岚的持剑之手,“把剑……把剑抬起来,刺死他!只有它回到我的身上,才能召唤长老!”
安岚偏过脑袋道:“长老?哪个长老?断了舌头的长老?”
“从此以后,我就是真正的反骨!!!”干奴说着低笑了几声,而后那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阴险。安岚余光瞥她如同毒蛇一般的表情,不由头皮发麻,又想到了那蛇首人身的怪物,开始庆幸自己或许干了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好事。
“蛇圣的旨意在我身上!整个反骨村都是我的了!”
她笑得疯狂,那小蛇骨也颤动地疯狂。而安岚一直放任干奴的动作终于有了新的进展,她居然调转了探梅剑的走势,将它对准了安岚的脖子。
“在那之前,要先把威胁干掉。”干奴嘴角的鲜血甚至滴到了安岚的领子里,顺着他的背直溜地滑了下去。“把你拖进这局,原本还想借用你的身体……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太差。”
“和我比运气?我看还差了点。”安岚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剑只是砍浊灵时锋利,砍其他东西时就钝?所以才敢赤手握在它的剑身上?”
干奴闻言一下撤了开来,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抵抗安岚偶尔施加的力气而做出的强硬手段居然有可能还会害了自己。
“手很疼吧?过会儿就发黑了,先是指甲盖,然后是四肢,最后是双眼也会被黑暗充斥,到时候你可就一命呜呼了。”安岚侧身看着坐在地上的干奴,将探梅剑故意凑在她眼前道,“一片梅花就是一点毒,你猜你刚一握,握下了多少点?”
干奴不说话了,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猛推安岚一把,顶着脑袋撞上了看戏的锱铢官。
下一个眨眼空隙,小蛇骨如她所愿地缠绕在了干奴的脖颈上。
那小蛇骨动作极快,肉眼更是无法捕捉它的轨迹,可一旦它缠上目标的脖子,行动便又变得缓慢起来,它似乎离不开人体,却又不得不依托着人体“活”下去。
安岚看着它,它也用空洞的眼眶“看”着安岚,这是它从沙堆里挖出来的东西,那么就让他来负责把它重新送回去好了。
安岚这么想着,绕开它往圈外跑去。
被小蛇骨操控的锱铢官开始从闭合的嘴巴里发出“嘶嘶”的蛇叫,他的四肢变得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身体摇晃像是站立起身的蟒蛇。安岚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正紧追在自己身后,于是他一路踩着围作“城墙”的村民们的肩膀,将他们挤的挤压的压,重新肩并肩地碰在一起,组成了没有任何缝隙,一面严丝合缝的巨大盾牌。
小蛇骨被拦住了去路,安岚则安心躲在盾牌后面。面对层层排列的高墙,人身自是难以从上头挤入进去,于是在稍有空隙的下半身,小蛇骨竟操控着锱铢官伏地蛇行,骨骼构造被神秘之力全然忽视,那可怜的锱铢官几乎是以着断手断脚般扭曲的姿势逐渐向安岚靠近。
安岚在后头一阵忙活,突然他停下了动作,反倒用探梅剑拨开了小蛇骨面前的阻碍。
拦路的村民们像被推倒的栅栏般倒下一片,蛇行的可怜人也是明显一愣,才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看着安岚,又或是小蛇骨透过他的眼睛看着安岚,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但可以肯定并非是善意的眼神。安岚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眼前,白皙的脖颈亮得发光,他打赌小蛇骨一定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便又胸有成竹地将衣服往下扯了一点。
然而被操控的锱铢官一下得到了指令飞冲向前,竟突然在距离安岚三步远之处僵身停下。小蛇骨在一片静默中猛然断得四分五裂,而安岚在下一刻举起探梅剑冲锱铢官面前轻挑了一下。
唯有丝缕发丝飘落于地,还有隐隐的银光牵扯出一条冷色的弧线。
锱铢官合上双眼向后倒去,而安岚走到两侧的睚眦官身上,从他们肩处取下了银线的末端。
“辛苦你们了。”他道,“配合打得不错。”
他将断成好几截的银线重新收纳起来,方才他正是利用了这些从蛇圣狱取来的小道具,在空中编织了一张小型的银线网,这些银线一旦被紧绷拉扯,其力道完全不输飞镖利刃。而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让其切割蛇骨,没想到这小蛇骨实际弱不经风,恐怕他一剑捅过去也能轻松解决。
总而言之,这场混战由安岚身不由己地凑热闹开始,结束在蜘蛛杀死了毒蛇。
之后的事便又回到简单的起点,虽然锱铢官和睚眦官们依旧搞不懂为何干奴执着于抢夺反骨村,也完全不能理解她一个外族人为何对反骨耿耿于怀,但大抵干奴也是被自己的观念害死的,当安岚从她的尸体中翻出一厚沓白底黑字的“反骨”之时,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她家祖母求着外孙割下自己舌头时的模样了。
反骨刻在了她的骨头上,那她就要让这一切变为真实。
“你的事都是干奴告诉我的。”苏醒过来的赫哥急吼吼地冲安岚解释道,“他让我看着你,看着你有用。”
“她是想利用我,大约是觉得我的□□和骨头,能成为唤回长老的躯体容器吧。”
“所以和我没关系。”赫哥干巴巴道,“我也被利用了,我只是被吩咐着行动的。”
安岚没有理他的风言风语:“线在我手里,是我从蛇圣狱扒下来的,现在物归原主。”
赫哥震惊道:“你用这个杀死了他们?”
“我要留在这里。”安岚突然道,“锱铢官和睚眦官暂时休战了对吧?那我留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关系。”
被欺骗过一次的赫哥警惕道:“你对反骨也有……”
“不想变成反骨,也不想像你们一样伪造事实,强行把错的变成对的。大脑门斤斤计较,反骨有仇必报。听起来哪个都不该是参考的对象吧?”安岚摆摆手道,“你就当是我很喜欢蛇吧,这里有一些……想让我留下的东西。”
“那你必须发誓,发誓会帮我们达成我们的目的,这样我就同意你留下来。”
“你们的目的?加入睚眦官或是加入锱铢官?”安岚心中虽然对此一清二楚,然而嘴上却是笑着回应道,“你们不如来抢夺我吧?现在……我对你们的‘目的’都挺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