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妖”的两边羊角因过于庞大而自然弯曲成螺旋,似流水漩涡、又似古树年轮。尖锐的顶端朝向里部,几乎就刺在那“羊妖”的脖颈边上,仿佛会随着“羊妖”的偏向而轻易划伤皮肉。这异于常态的大角差不多有羊妖小半个身子的大小,然而这却并没有让“羊妖”显露出半点沉重和不适,那“羊妖”体态匀称,正自如地做到环顾四周,又在周边闻闻嗅嗅,捕捉着黑暗之处中四人的身影。
林念曾从说书人口中听说到过有一种长着大角的山羊,因此今日得见也不觉有多么神奇,只是感慨能“亲眼所见”。但......这“没嘴的大角羊”就另当别论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着的胡蛮已经被吓没了血色,他恐惧地颤抖着,眼睛却没法从“羊妖”身上挪开,林念见他如此又将方才他扔在地上的铁剑捡起,强硬地塞进了胡蛮的手中,胡蛮看都没看直接抱住——就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他接过剑退到一边,两眼一闭就要把战场交给剩下的三人。
萧歌右手执了红尘剑往前踏出一步,立于二人身前。初次被拔出剑鞘的红尘与那夜色融为一体,像是夜深草丛中伏击着的野兽。
三人屏息凝神就看“羊妖”会不会先行动作,可谁知这“羊妖”似乎感受到了敌意,大约是自知寡不敌众,竟是在静默的对峙中转过身去,反而直盯着落单的胡蛮一阵猛瞧。胡蛮紧闭双眼尚不自知,浑然不觉危险正朝他靠近。他站在原地维持着和一开始一模一样的动作,想要在“羊妖”面前伪装成一个“站立着的死人”。
“羊妖”磨了磨蹄子——怎么看都像是猛扑前的准备。萧歌在其身后悄悄弯腰捡了块石头,他稍许弯曲几下练了练手势,紧接着两指发力,就着蹲下的姿势直接击打在“羊妖”的小腿之上。
“啪嗒”两声,石头砸中又弹开。于“羊妖”而言,这么一小下连挠痒都算不上。
安岚又扔给萧歌另一块石头,道:“太下面了,你扔它眼睛试试。”
“扔眼睛?这也太痛了吧!”
“痛?!拜托,它可是‘羊妖’诶!”安岚意外地苦笑道,“你再不打,就该是我们这边的人要魂归西土了!”
这下意识的回答又被认真教导了回来,萧歌突然为自己的脱口而出感到有些懊恼。他看了看石子,看了看“羊妖”,又忍不住多看了林念一眼,而后略加思索才道:“打它眼睛会不会激怒它?如果它突然暴走,可不是对我们不利?”
“不管怎样都会干上一架的,谁先出手谁就占了优势,放到现在也是一样。你放心,我既然叫你打,我心里就有数。”安岚搭上了萧歌的肩膀道,“胡蛮是我要找的人,他要是受了伤,回去可不好交待。所以我让你打,是想让你把它引过来。”
“你躲到我后面去。”林念在这时插入他们之中说道,“萧歌,你反应慢,还是离远一些比较好。”
此话听在耳中必然是要激起萧歌的斗争心的,他没有言语,却用行动表示着自己的抗议。林念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多少也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又在这时被安岚插嘴道:“嘿!反应慢才应该站在这儿,正好当面人墙给挡一挡!”
萧歌听了话尴尬一笑,林念听了心中一松,竟也跟着他弯了弯嘴角,两人间少许尴尬的氛围散去,林念微微抬眼看向萧歌,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有剑了,也可以保护自己。”萧歌将红尘剑拔出,举到月光底下说道。
此剑通体黑色,反出来的光泽也比普通的铁剑更为暗沉,这样的剑并不多见,可也不能粗略地断定这“少有的剑”到底是不是一把好剑。林念从剑上感觉不到任何的特殊,可也隐隐觉得这剑恐怕还另有玄妙之处,不过眼下并不是研究剑的时候,于是他只是扫过一眼,随后点头认同道:“你拿稳了,如果挡不住一定要躲开,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萧歌点了点头,他微微下蹲摆出了个防御的姿势,光从外表看起来还是靠得住的。
安岚拍了拍他催促,萧歌这才收回姿势,掂了掂石头开始瞄准“羊妖”。
这位刚认识的陌生人叫他击打“羊妖”的眼睛,眼睛乃是最脆弱的部位,确实能一击吸引“羊妖”的注意力,可胡蛮与其距离极近,正处于一个无论做出任何动作都会被波及到的尴尬位置。萧歌思考再三,最终石子脱手时还是偏了点方向,他的准头在关键时刻十分通人意,只见石子猛地从他手中窜出,一把就打在了“羊妖”的眼睛下方!
“啪”的一下,石子没有反弹出去,反而是贴着“羊妖”的脑袋边上滚落了下来。
可“羊妖”非但没有看向他们,这一下,竟促使它提起前蹄向前跨出了两步!
“来不及了!”林念低吼一声,抬脚就将脚边的碎石踢飞了出去。那石头沿着弧度抛出,直接下坠击中了“羊妖”的大角!正当三人暗叹打偏的同时,谁料这“羊妖”竟出人意料地转过脑袋,随后又慢慢转过了整个身子……
“击中了!”萧歌激动道,“羊角才是它的敏感点!”
“麻烦了!”安岚急忙按住他道,“这里地方太小不适合和它硬拼,你们拖着它,我先想办法把胡蛮带出去!”
安岚那一巴掌极沉,萧歌差点被直接按倒在地上。他稳住身子,迅速反应过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去救他!”
“这时候你逞什么能啊!”安岚纠住萧歌的后衣领道,“你朋友说你反应慢,当人墙可以,当冲锋可不行了吧!”
萧歌也纠住他后衣领道:“我们三个人,凭什么是你来指挥?”
“吵什么吵!”林念扯住萧歌的手臂道,“人他会带走,听他的!”
说话间“羊妖”又逼近了一些,可就连林念也正被萧歌和安岚的争吵吸引着,明明有三个人,竟是无一人盯着“羊妖”的本体。就在此时,一直脱离战场的胡蛮还以为已经摆脱危险,不由睁开了眼睛的一丝缝隙……
“快跑!”胡蛮一把扑上去揪住了“羊妖”的尾巴大喊道,“我抓到了!我带回去让爹爹杀了它!”
他一边咬着发白的嘴唇一边颤抖握着手里的东西,那“羊妖”的尾巴酷似马尾,打在身上还发出着不同于表象的沉重声响。“羊妖”只不过甩了几下尾巴,竟是差些就要将胡蛮带离地面甩飞了!
“犯什么傻!”安岚朝他大吼一声道。
然而甩尾巴不过是前奏,被薅了羊毛的“羊妖”霎时间开始剧烈地晃动身体,安岚跑上前想要抓住胡蛮,却被“羊妖”的屁股一撅一撞,直接拦腰橫趴在了它的背上。这一下也逼得“羊妖”四蹄乱踹,安岚只得不得以地借着倒挂的姿势抓住了羊腿。而胡蛮方才大着胆子一扑,此刻见状却心惊胆战不敢帮手。那“羊妖”前甩蹄后扯腚地跃动了几下,又是突然间撒开腿,它猛地撞破一边的草墙,从坍塌而成的窟窿中笔直冲出了草屋!
安岚和胡蛮被“羊妖”直接带了出去,林念和萧歌本想追去,可两条腿终归比不过四条腿,只转眼间,“羊妖”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二人惊魂未定,回想方才怪异的场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林念好半响才反应过来道:“它跑走了?”
“那两个人也被带走了......”方才萧歌眼睁睁看着胡蛮被一路拖着还不放手,顿觉有些心力憔悴,他踩了踩脚下道:“你看,地上不止有胡蛮被拖着的痕迹,那“羊妖”也是留下了脚印的!”
林念却拉着他道:“等等,我们还不能追。”
“为什么?”
“你听......”林念将双手放到耳旁道,“这个哭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过来的?”
一种怪异从二人心中涌现,伴随着哭声越加强烈,他们赶紧跑出草屋察看。只见远处一支队伍缓缓接近,队伍的头尾是几个拿着大砍刀的老大哥,长长的麻绳将中间十几个小男孩、小女孩绑在了一起,而麻绳的另一端,恶狠狠训斥着前方人步伐缓慢的,正是那脾气暴躁的“老板娘”——樊姨。
这老板娘半夜三更带着小孩子来这破草屋干什么?
林念心底一颤,心道难道是来杀书生的?可她们不都以为书生已经死了吗?
果不其然,樊姨很快就亲自验证了他的猜想。她带着队伍走到破院子前,定睛一看,立马捏着嗓子说道:“哟,这不是白天那两位爱管闲事的公子吗?大晚上不睡觉,是来这里扫墓还是陪睡呀?”
周围的老大哥们配合地哄笑起来。
萧歌悄悄说道:“白日里还看不出,原来她在镇里说话这么有份量?”
林念神色凝重道:“不是,物以类聚罢了。”
樊姨侧过头对着身后的男人们说道:“祭品都在这儿了吧?快把他们送到破院子里去。动作快点啊!晦气得很!”
林念一惊,便道:“什么祭品?”
“祭品,小孩子啊。”樊姨叉着腰不屑道,“这草屋可是死人才待的地方,你们这私自闯进去......不怕不吉利?”
“献祭孩童?”萧歌愤怒道,“你们要献给谁?这屋子里可没死过人!”
“你们这两个外人能懂什么?我们镇上如今这么乱,可都是这屋子的主人——那个穷苦疯书生一手造成的,这些小娃比你们懂,他们自愿,哪里还轮得着你们说三道四?”
林念冷脸道:“哭哭啼啼可看不出自愿的样子!”
萧歌听罢就要冲上去给上樊姨一拳,可她身后的老大哥们也不是吃素的,见他突然往前一冲立刻就在樊姨前头站成了一排,看上去忠诚护主。
现在打起来只是落得个吃亏,林念拉住冲动的萧歌,质问樊姨道:“你说要拿他们当祭品,是要如何献祭?”
“这孩子不比死物,自然不能自己跑去阴间,所以只能由我们代劳,帮着他们划开脖子,慢慢放血留到地下。”
樊姨说得轻松,落在孩子们耳朵里可比上千个噩梦加起来还要恐怖,他们的啼哭声一下爆炸而开,而樊姨“啪”的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冲着身后喊道:“闭嘴!闭嘴!”
“‘活人献祭’?你是要人吃人?”
“人吃人?我可不是要祭那书生,他有什么好祭的?”樊姨讽刺地哼笑了一阵,在昏暗的月光下露出了她带血的尖牙,“我们祭的可不是他,确切来说,应该是他养的那群......”
二人同声道:“‘羊妖’。”
萧歌震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樊姨眯了眯眼,似乎开始觉察到面前二人或许是个意外的威胁。她的眼神在二人身上上下打量了数次,道,“赶紧给我滚!等我放了血,这事才算完结!”
“不会要来真的吧......”萧歌紧张道。
林念朝他看了一眼,两人对视的眼神中,心中所想早已不言而喻。林念抄起胡蛮掉落在地上的铁剑,先萧歌一步直接冲了上去!
对面来势汹汹,见他们是来真的,樊姨不免也被吓得一个哆嗦,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对老大哥们快速地发号施令道:“把他们抓了!打死了算我的!”
“你去救小孩!”林念压着声音指示他道。
老大哥提着大砍刀迎面冲来,萧歌一边躲着走,一边又要想法设法砍断限制孩子们行动的绳索。林念冲在他前头为他打掩护,左手提着胡蛮的铁剑,右手握着不知何时抢下的大砍刀,左右手一同出击,使了套刀法在人群中挥舞得威武霸气,没几下就把花拳绣腿的老大哥们给震住了,使得他们一时也有些忌惮,犹犹豫豫不敢上前,生怕自己争先挨了那刀子一下。
方才在仓库砍别人不觉得怕,现在轮到自己要挨刀子了,倒是先畏畏缩缩了起来。林念用刀背接连砸晕了几个,只那么几下,周围已经没人敢贸然上前了。
说到底这些人只是佯苹镇上的普通镇民,为樊姨卖命这回事——似乎没多少人真的将其当回事。从初到佯苹镇,到经历种种走到这一步,林念早就看破了镇上所有人的真面目,他们全都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无论樊姨整合多少人都难以聚拢他们的心,更别提要一腔孤勇地奉献出自己的性命了。
一个小公子看着纤细苗条、弱不经风,没想到耍起刀来竟一套一套,刀起刀落行云流水,动作一点儿都不含糊。樊姨本还在一旁得意洋洋,见情况不妙也开始慌张起来。她踌躇了一阵,干脆撇下老大哥们,转身拔腿就跑!
林念方才便一直留心着樊姨的动向,转眼一看也无心留恋缠斗,当即便跟着追了出去!
“等一等!大哥哥!”一个小男孩刚被萧歌松绑,就一溜烟地想窜出去,萧歌手臂一伸就将他揽在怀中,急道:“别乱跑!跟在我身边!”
小男孩急道:“可是那个大哥哥追出去了!”
萧歌抬眼一扫,背过身子抵住袭击。樊姨一共也就带来了二十多个老大哥,林念之前已经帮他打趴了一大半,只剩几个怯懦的男人在外围犹豫着没有出手。“他是去追他们老大了!”萧歌道,“你别急!他会平安回来的!”
“不行!不行啊!”谁料小男孩竟借着身体瘦小一下挣脱了萧歌的束缚,耿直道,“我得去帮他!”
“等等!”萧歌伸着手臂起身就要追赶,那小男孩弯腰、低头,异常熟练地从他的阻拦中穿梭了出去。萧歌往前追了两步,却又看见周围瑟瑟发抖的孩子们正目光期冀地看着自己,他不能因为一个人就扔下所有人不管,因此只能心急火燎地继续留在原地,完成林念交代给他的任务。
他低头打量着被当作祭品的孩子们,有的身着精致华服、有的身着破烂衣裳,无论是富是穷,在樊姨面前也不过都是被献祭出去的“东西”罢了。
周围三三两两躺倒着被他们打趴下的老大哥,自从樊姨逃走后,那群人也知被掐了头,顿时威风大灭,此刻干脆瘫在地上“装死”,时不时还哀呼几声以表埋怨,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年纪小的孩子都有些害怕,眼珠子左转右转,总觉得哪里都有危险。年纪稍大的孩子护着几个小的,一直偷偷瞄着那几个倒下的老大哥,对四周十分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声就牢牢地把年纪小的护在怀里。
萧歌让他们聚在一边,手上也没闲着,用余下的绳索将老大哥们捆在了一起。
风水轮流转。
见萧歌坐了下来,孩子们又立刻转移阵地,全都凑到萧歌身旁坐下了。
“我们镇的事,要你们这群流氓管着干什么?”
萧歌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老大哥是在同自己说话,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还嘴,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儿竟主动拾起地上的石子,趁其不备扔进了说话那人的嘴里。
“挺准的......”萧歌说道。
“大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萧歌想了想道,“得等拿主意的回来......就是刚才追出去的那个哥哥。”
“你不能帮我们吗?”
“我?我能帮,但是......”
“你要把她杀掉!”女孩儿突然激动道,“她是坏人!你要把她杀掉!”
“她?你是说那个叫樊姨的?”
“是她!是她!”孩子们抢着说道:“樊姨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