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将林念昨晚收集到的野果一巴掌拍散在地，十指狠狠地插进泥土里！她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周围的人麻木地看着她，既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附和。

“吃！吃！吃这些有什么用！”女人将泥土抓在手里，草根又顺着指缝落到地上。她收紧十指，挥着手臂将草根甩了出去。“如果要我忍受这种痛苦，还不如当初让我一死了之！”

那草根被甩飞出去，又砸到了一老头的脸上。老头原本还迷迷瞪瞪似是在打着瞌睡，被那么迎面砸上一下倒是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定睛一瞧，指着女人就没好脸色道：“又是……哎，又是你！你叫叫叫……有什么用，靠我们自己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我不想活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他是救命恩人呐……为了恩人，你也得活下去啊……”

“活着……见他？”女人喘着粗气说道，“你们不会都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吧？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有多少人？那药膏每人挖不到一指就分没了……他分明就是要我们生不如死！”

“他救了你，你为何这样说他？”老头气血上涌，没蹦几个词就剧烈咳嗽起来，“要是……咳咳……要是没他救你，你的尸体早就被……野狗叼走了！”

“我看那火就是他放的！”女人扯着嗓子叫道，“只有坏人才会蒙脸，你们有谁见过好人不让人瞧的！”

“你……救了你的人怎么会想杀你呢？”

“谁说他是想救我……”女人如抽搐一般抖着自己的双臂道，“他从一开始……就是想杀我！”

“你难受是因为伤口正在愈合，结痂的时候发痒是正常的，等到你不痛不痒了，伤口就好了。”

一道微弱却有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林念和那女人同时伸长脖子去瞧，只见最远处的角落里，另一位矮小的姑娘正背对着他们小声嘀咕。

林念已经注意她有段时间了，姑娘从一开始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无论清醒还是睡觉都始终微微佝偻背部，如同被钉在地里般倔强地坐在原位。

她不怎么喊痛，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话。

姑娘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对着这心存不满的女人说的，可她却始终背对着众人，没有想要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了。

林念看着她的后背，突然就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我知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女人道，“我十次有五次来，五次你都在这里。”

那姑娘依旧没转过身，小声道：“明日就是约好的日子了，耐心等等吧，马上就会有新药膏了。”

老头子说话不管用，姑娘说话倒是起了几分效果，起码女人不再还嘴，而是找了个稍远一点的位置独自坐下了。这几日间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就没停过，今日当然也是同样的——女人安静下来没过多久，就听人压着声音涕泗交流道：“我太难受了……我受不了了……”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特别是当你等待的人手上有你急切需要的东西时，这种焦灼感会被无限放大，像是无数蚂蚁爬过头皮，而被禁锢的双手根本无法做到伸手抓挠。幸存者们扳着手指头数着的日子就快要来了，他们无比想再次见到这个大恩人，也十分渴求他手上的“甘露”，若是可以，他们想祈求“露水”的降临，永远带他们脱离这片火海……

救命恩人的出现需要铺垫，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注定有人会掉队。

女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最终走向了崩溃，她在一开始凭着矮小的身姿和灵活的动作，一口气抢下了不少药膏。她的烧伤多数遍及四肢，因此涂抹起来也无需借助别人的帮助。在其他人仍聚拢在一起哄抢时，她已经悠哉悠哉地坐在外围抖着脚旁观了。而作为最早享受到药膏带来的益处之人，药膏的副作用也最先显现在了她的身上。伤疤处的灼烧感先是被一阵清凉的麻痹感所代替，所有人在涂抹之后都露出了摇摇欲仙的神情，仿若得了什么“神药”般在仙界遨游天际。而待这股清凉的“神力”退去之后，此刻却又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宛若千百条虫子在这些痕迹上肆意爬窜，又像是有人不停地用羽毛轻抚你最脆弱、最柔嫩的新鲜血肉。此外，仿佛又有数以百计的银针密密麻麻、执着不断地刺进这些伤口，同克制不住的痒意一起，让人苦不堪言，抓心挠肺。

刚长出嫩肉的伤口经不起折腾，若是实在忍不住轻挠两下，便会立马换回几道血痕。女人抱着自己的双臂，双腿绞在一起，全身颤抖不止。开始时，其余人还未太过在意她的举动——女人的折腾劲都被看在眼里，在这几日里早已变成了一种常态。而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与她相似的状态，便没有人能忽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异变”了。他们倒在泥土中嚎叫着翻滚，几日来小心翼翼捧着护着的伤口也一下子失去了它被重视着的“地位”，相比那些磕磕碰碰带来的疼痛，这种痒意和细麻的痛感更令人难熬。惨叫声重新在“同川浴”前的废墟响起，若非林念亲身待在此处，就听这些叫声，怕是又要以为自己在过去的幻境里回到了起点。

然而这种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倾向。那个叫声最为凄惨的女人最终受不了持续的折磨，一头冲向树干撞死在了烈日底下。可惜她的死只解脱了自己，在绝望中煎熬的感觉早已侵入了所有人的头皮，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人们开始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渴望，祈求恩人的来临，祈求药膏的疗愈。他们闭着眼熬过了一整个白天，又睁着眼熬过了一整个夜晚，第二日清晨，在漫长而强烈的折磨里，他们的大恩人终于带着“露水”，踩着点、背靠着朝阳，缓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好久不见，希望你们还好。”

跪爬在地上的人们往恩人的方向小步挪着，嘴里低喘着说道：“药……我们要药……药……”

蒙面人仍着一身深绿色的长衫，腰间悬挂着的白色小药罐同配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传进人们的耳朵里，就宛如天界传来的号角声，为他们照亮了一束解脱的光柱。

这是解药，是能带他们走出人间地狱的神秘仙丹，它比任何银子金子还要值钱，是有钱也买不到，有用也不够治的珍宝……自然轻而易举地就吸引住了他们全部的视线。

“求求你……再救救我们……”

蒙面人似是十分享受这样的局面，他将白色小药罐从腰间取下，将绳索挂在小拇指上来回晃荡着。他右手戴着一副黑色的手套，这手套其实应该称之为指套——除却无名指和小指之外的三指戴上了油光发亮的皮具。

“你们想要这个？”他道。

“要……药……”

靠得近的人竟大着胆子抓住了蒙面人的脚踝，他们扬起脖子望向高处，仿佛一只短臂的野猴在攀附着树干抓取枝桠上的香蕉。而蒙面人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在感受到脚踝传来异样的一瞬间，就抬起飞腿将那人踢飞了出去！

被踢飞的家伙一阵痛呼，仍是挣扎地爬了起来，并且很快地回到了蒙面人的身前。

“这点痛你们就受不了了？这还怎么好好报答我的恩情？”蒙面人如同此地的主宰者，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想要药膏的、想活命的，拍拍屁股站到我面前来。”

他说完往后退了几步，麻利地在刚刚自己站着的地方画出了一个圈。

这不是个阵法，仅仅只是个圈。

有人开始爬了进来，只为占尽这圈中最中心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分得最多的药膏。

蒙面人又道：“机会可要自己争取。站过来，站到我这里来。”

人们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唯独一人仍旧不动如山。

林念不用回头就知，那固执不愿转身的姑娘现在也依旧不肯低头。

“哦？你不想要药膏？”

蒙面人起了兴子，当即就甩下圈中人走了过去。圈中人不敢轻举妄动，在即将到手的药膏前做出了对其他所有情况都视而不见的决定。

在蒙面人接近姑娘之前，林念先行一步，站到了姑娘的面前。

他叹了口气，心道这姑娘果然就是救过自己的少女。

他在同川浴外唤灵出来的并不是哪里飘来的孤魂野鬼，而是恰好在这同川浴中遇难的可怜人之一。

少女被钉住了，她确实站不起来。

蒙面人走到林念的位置上，差一些就要和他相撞。林念侧步让位，刚一站稳就听见蒙面人“哦？”了一声。

“你是不想走，还是走不了？”

少女道：“我被钉住了。”

“钉住？”蒙面人视线下移道，“我可不觉得这‘钉子’能困住你。”

少女裤腿的一角被一块碎片插入了泥中，这碎片应当是从花瓶中给砸碎出来的，只不过是恰好插进了土里，形成了一个尖锐危险的角度。

少女说她被花瓶的碎片给钉住了。

“我被钉住了。”少女又重复道。

蒙面人在黑纱下眯了眯眼，不过他并未强求，而是绕过少女回到了圈旁。或许他是知道此人命不久矣——他大约是对那药膏的功效十分自豪，面上的表情已经预示着绝对掌控与无力抵抗的唯一结果。

圈中人全都紧张起来，对于他们来说，获得和未获得蒙面人的注意已经分不出哪种才是好事了。

林念从旁处捡来一枝野花放进了少女的手中。

紧接着他一闪身，也跟着跳进了蒙面人的圈里。

“可怜人。”林念突然听见蒙面人小声嘟囔道，“真是死都不想死个明白。”

紧接着蒙面人手指一动，脚下微光亮起，人群便跟着圈子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