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园成了他们路途中的歇脚点,这里风景优美,又有鸟语花香,生活在小桥流水间仿佛能忘却所有的烦恼,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仿若辟世的人间仙境。林念一边担忧着安岚的处境一边又对即将到来的林汉霄惴惴不安,他猜想他当初的不告而别已过去了许久,对方该生的脾气恐怕也已经消了下去。但任性离家这种事是他第一次做,不知道会引发什么事总让人心烦意乱。
再怎么说他也是林汉霄的亲儿子,两人挤在一片竹林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早就将对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他爹也许在某些事上很放得开,但该有的规矩却绝不会放松。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都与周廷亲近了不少。许是父辈同他是故交的关系,他又未曾娶亲、膝下无子,对待小辈偶尔会有种溺爱的感觉。林念处在这种温馨的氛围中尚不自知,但在外旁观的萧歌却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周廷态度的差距。
他心里大概能猜到一点原因,自己的父亲萧复与他并不相识,他在周廷的眼中恐怕就是林念普普通通的一位朋友,不配得到过多关注。
萧歌耸了耸肩,老实说,他也不太在意这样的视线。
太太平平度过几日,等待的过程让众人都懒散了下来。总之也闲来无事,周廷从屋子里翻出几把躺椅挪到了院子的空地上,一群人就躺在上面吹着暖风时不时搭上几句话。这一日,暖风依旧,刚刚进食过午饭的众人闭着眼睛正准备午睡,迷迷糊糊间就听周廷说道:“小子,去拿把扇子扇扇风来。”
林念原本昏昏欲睡,听到他声音才慢慢睁开眼睛。周廷闭眼迎着阳光睡着,眉间似乎有些紧张,脑门上也沁出了不少汗珠。林念手腕用力就想起身,却没想周廷眼睛都没睁,一手按压在他胸膛,又把他“打”回到了躺椅上。
“小子,去拿把扇子扇扇风来。”
沉默片刻后,躺在林念另一边的萧歌坐起身子,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下巴,茫然道:“是在叫我?”
林念与他四目相对,都没弄明白周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萧歌满脸费解,但也知长辈的命令违抗不得,当即跑回屋子里寻出把羽毛扇。可他脑子弦一绷紧,干出来的事就有些傻乎乎的。萧歌先用扇子往自己脸上扇了几下,而后绕到林念的躺椅旁,蹲下为他扇起风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带拖泥疙瘩。这叫旁人看着都觉得莫名好笑。
周廷太阳穴一跳,嘴唇小声“啧”了一下,又道:“让你给我扇风,你跑那去干什么?!”
林念和萧歌都觉得脸上燥得慌,后者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赶忙踏着小碎步绕到了周廷的椅子边上。
周廷闭眼承受了两下绵软无力的微风,而后睁开一条眼缝看着萧歌的动作,似乎对他的站位也十分不满。
“别站在我左边。”周廷道,“站到我右边去。”
左边是林念的躺椅,右边则是吴遇的躺椅。方才萧歌恰好蹲在了周廷和林念之间,但这至少在萧歌本人看来并无任何的不妥。
吴遇睁开了双眼,正带些玩味地看着自己。
正在萧歌胡思乱想之际,周廷又开口道:“站我右边来,帮我挡着点阳光。”
萧歌当下了然,麻溜地按指示换了个位。
“小子……”
“周叔,我叫萧歌。”萧歌殷情道,“是红叶晚萧萧的萧,凤歌笑孔丘的歌。”
“名字不错,就是人有点傻。”周廷慢悠悠说道,“小子,机灵点!”
萧歌抬头朝林念挤眉弄眼,林念嘴唇向内微抿才遏止自己呼之欲出的笑声。
周廷感知到动静正欲偏头说话,就听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不停歇的悉悉索索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这里的出入不易被人寻到,能进来的一定是熟知菊园的人。周廷在听到第一声时便从躺椅上弹跳了起来,他朝发声的地方走近几步,试探地叫道:“易儿?”
草叶的摩擦声停顿了一下,随后从中传来:“先生……是我。”
语气中带着点颤抖,对方咬着牙说话的样子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
周廷三两步跑上前去,他循着声源的方向拨开草丛,随后倒吸一口凉气,猛然转头道:“是安岚!他受伤了!”
话还未说完,林念已经跑到了跟前,他低头时心跳漏了一拍,强行压下内心的震惊才没让自己的脚骨发软。安岚全身的衣物已被深红色的血液覆盖,甚至连原本的底色也分辨不出。血液是已经干涸的样子,显然已经从最开始遇害那时过去了许久。他们在这里悠闲享受的时候,根本无法推断出安岚是什么情况。林念胆战心惊地牵起了他的手,指甲的缝隙中还有血垢留在里面,身上的温度虽低,但幸好还未降到死人才有的那种冷皮。林念摸了他两把脸,一口气还是不敢松下。
萧歌跑来,同吴遇一起把安岚背到了背上。易儿一个小孩子驮着成年男子走了不少的路,累得直接在原地躺倒大喘气。也就是在搬运的一瞬间,林念看到安岚右肩上的布料破了好大一个洞!
眼下来不及追究细节,周廷迅速为他们收拾出一个屋子,将安岚运到了床榻上去。林念和吴遇手脚利索,他们不知道安岚伤在了何处,但这么多血量,伤口必定不会少,两人分工合作,三两下就把安岚剥了个精光。可撕去衣物一看,又让人觉得瞠目结舌。右肩上的伤口被人敷了药膏已经止住了血,但这么多的血量并不可能全部来自这唯一的伤口,一些细小的剑痕也绝不可能会流出这么多鲜血。
那只能说明这些血并非来自安岚,他那时应当与别人待在一起,并且恐怕那个人十有八九已经无力回天了。
两人又齐力将安岚翻了个面,正面的伤口没有背面来得深,吴遇一脚跪在床榻上抬手做了个向下捅去的动作,林念点点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岚是个修士,平日舞剑时也惯用右手,这么一刀砍下去,少说也要静养半年多才能康复。此人行凶手法恶劣,出手时深思熟虑,又是从背面偷袭,能将安岚害到这个地步的人,在习武上也必定不会是半路出家的半吊子。
原来不只是他们被人盯上了,安岚也身处于相同的处境吗?
周廷快步走进屋子,俯下身察看了会儿安岚才道:“幸好我让易儿随身带了些成家的药膏,看来他有好好敷上。易儿在别屋歇下了,他说伤口只有一处,他是等药膏起效止住了血才敢雇了车夫把安岚运回来的。”
“易儿一个人吗?”林念惊讶道,“肯定很累吧?有受伤吗?”
“止住血后安岚有醒来过,他自己也走了很多路,不然光靠易儿可不太行。”周廷道,“好消息是没有受伤,他到的时候一个村的人都死光了,安岚就躺在他们的血泊之中不省人事,而凶手早已不知去向。”
“公子……”萧歌打断他们道,“安岚好像有些低烧。”
周廷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道:“我去煎药,洗浴水已经在烧了,他行动不便,你们可能要帮帮他。”
安岚一向浅眠,而这一觉却睡过去很久,他睁开眼时根本分不清身处何处,看着头顶的帘帐,一晃神还真以为自己仍旧身处宁家宅。他试着动了动四肢,只觉得酸软无力,又试着回想了一下过去,发现头脑中一片空白。嗓子的干涩在他醒来时变得尤为明显,安岚的嘴巴动了动,有些软糯地吐出一句:“娘……”
守夜的萧歌顶着两个黑眼圈探出头道:“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你醒了?”
安岚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摸了两下胸口才抚平情绪:“你怎么在这?”
“能再见到我你应该很开心吧。”萧歌同他说道,“证明你还留在人间,没有去到我们够不着的地方。”
“什么意思?”安岚仍旧迷糊道,“这里不是宁家宅吗?”
“这里是菊园,周廷……中庸先生的居住地。你被人一顿毒打揍晕过去,是易儿把你救回来的。哦易儿……易儿就是……我们在佯苹镇遇到的那小男孩儿。”
“什么呀?怎么一次冒出来这么多人?”安岚抓了抓脑袋,突然发现身上的污垢已经被人清理过,衣物也换上了全新的,他抬手闻了闻,还能嗅到一股香味。他将衣服拎起来一看,原先受伤的右肩好似已重新上过药膏,被人用干净的棉布包扎了起来。
“我被打了?我好像是被打了……”他自言自语道。
“不止这些,还有个小屁孩……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萧歌将火炉上熬煎的中药盛了出来,吹了两口才伸手递了过去。“我们就等你起来了,你能说说到底是哪个混蛋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都受伤了诶,胳膊都抬不起来。你怎么第一句话不问问我病得怎么样?痛吗?还清醒吗?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
“你不是挺生龙活虎的嘛!”萧歌笑道,“你的伤口我们早就看过了,能活,死不了!”
萧歌催着安岚将药喝完,安岚仰头一口气灌下,被药苦得直耷舌头。安岚用眼神询问糖水,却得到了萧歌否定的回答,于是他只好悻悻将药碗递还给对方,问道:“那个易儿吧……他来救我的时候没有看见凶手吗?”
“易儿没有看见其他活人,他只救了你,也只能救你!那凶手估计早就跑了吧,都杀了人了,难道还会留在原地,等着帮人收尸吗?”
安岚沉下脸道:“那人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屠夫。”
萧歌道:“具体一些呢?比如相貌、衣着……越详细越好,公子他们正商量着要给你去报仇!”
“池子磬,是个怪名,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安岚说道,“伸手的时候看到掌心上有很长一道疤,样貌的话……他留着络腮胡,不过颜色不是很深,是淡淡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