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心曾站在青乌台下，看着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初现裂痕即将崩溃，却没亲眼看到青乌台最终变成一堆破瓦碎砖，梦幻泡影。
就在令人窒息的灰尘扑面而来时，木甲人忽然将她一扯，江天心往前栽倒，先是一股温暖炽烈的风裹挟着腥臭味扑面而来，紧接着地面裂开豁口，口内生唇舌，直接将她卷了下去，跟着一起落下来的还有艾葉，随后口唇闭合，地面恢复如初。
当时陶琰和陆无明近在咫尺，等江天心反应过来时，人还在夹缝中下坠，那两位却不见了踪影。
“这里，”艾葉百忙之中用手拍了拍面前的墙壁，“是螭吻的肚子。青乌台倒塌下来有千钧之力，为了保护你，我只能出此下策。”
江天心还没习惯无所依凭的下坠感，她被一直折腾到现在，没生气，只是略有好奇：“……你说话不知几句真几句假，既要杀我，为何又救我？”
艾葉“嗯……”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因为留着你有别的用处。我废了好些力气才把你弄到手，现在就死了岂不是很亏。”
江天心：“……”
她至今都没看清楚艾葉的长相，但江天心猜这位少城主肯定长得贼眉鼠眼，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下落的时间很长，这条螭吻是温灵芝喂养长大，年纪还很小，不过什么都吃胃口又好，所以体型巨大。艾葉还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大祭司就带螭吻去过青龙门下，思量着将那两条真龙喂给它，还是三遁署哭着喊着求手下留情。
这门毁了再盖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龙乃文帝所杀，是圣物，有纪念价值，回头上面巡游问起来不好交代。
平常螭吻都是缩小了盘在人手上，或是伏在地下水脉中，恢复正常体型内城都养不下，得找个海才能放进去。它身体仿佛连接着无底洞，周围又是黑漆漆一片，除了艾葉带进来的一颗夜明珠，几乎不见光……就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掉着掉着人便有些出神。
艾葉并不认为青乌台的倒塌能要了她父亲和吴绪——三遁署现任署长的命，她也很清楚现在的太平只是一种假象，螭吻的肚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剖开，她跟江天心也随时会被抓住。
她这次的动作不小，引发的骚乱也大，甚至有可能让吴绪和艾国公多年心血毁之一旦。哪怕城主血脉单薄，目前家里只有艾葉一个活蹦乱跳，能走能动的继承人，但艾青榆和之前几任不同，他一把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风流倜傥，艾葉下面虽暂无弟妹，可眼看着马上就要有了，生日大概在半个月后。
再说，文帝可以坐几百年皇位，艾青榆又何必这么早找一个继承人，说不定后商亡国，庸城又改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任城主，他还活在人世呢。
“江天心，你想成仙吗？”艾葉忽然问。
这话刚刚说完，两个人就落在了什么东西上，介乎棉花和石头之间，微微下陷，江天心因为没防备，整个人身形一歪，几乎四脚着地。
好在整个下落的过程和真正的跳楼区别巨大，只是站不稳，没有迎面而来的冲击力，江天心膝盖都没磕疼。
“我想啊，说不定成仙后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我能平安长大，能改变克人克己的命数，而且成仙后不怕冷不怕热不怕没饭吃，还能回渔村和我娘呆在一起。”
江天心知道自己是被吞下去的，还以为落到最后，会进肚子，沾一身黏液，没想到此处干燥平稳，不像是肚子，倒像是荒废许久的枯井。
等她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枯叶尘土，艾葉却仍然僵立着，连话都没有说，以至于江天心都有些奇怪了，她伸手，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少城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艾葉忽又笑起来，她的脾气似乎一直这样难以琢磨，“继续往前吧，我们还没脱离危险呢。”
说着，艾葉直接抓过江天心的手腕子，拽着她就走。小姑娘虽然不排斥与人亲近，可眼下还是感觉到一丝别扭，她想了想，没话找话，“你很冷吗？手冰凉。”
艾葉笑，语调轻快，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有点，主要是人人都想成仙，想手握权柄长生不老……我心寒啊。”
“……”江天心又想了想，斩钉截铁，“你说你爹呢。”
艾葉被风呛了一口，她边跑边咳嗽，笑意不减，“小小年纪怎么骂人呢还。”
“我没有骂人，”江天心不满，“你不要把话扯远了……你爹很想成仙吗？成仙有什么不好吗？”
“你……”艾葉有些无奈，“是谁教你这么套话的？”
“我也没有套话，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江天心跌跌撞撞，也不知磕在什么东西上擦了一下，膝盖外侧擦出了血，有些疼，不过不要紧，她皮糙肉厚，以前在家也是隔三差五被东西扎破手指或小腿。
艾葉却忽然停了下来，她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淡，只一丁点就足以让她警觉。
少城主从她那件价值千金的绸制衣服上割了一段下来，回身摁着江天心肩膀让她坐下，用布条在伤处绕了两圈，再扎一个粗糙的死结，“好了，你别拖累我，也别早早就死了。”
布料柔滑细软，贴身很舒服，只是配合少城主松松垮垮的包扎技术，江天心还没站起来，布条就往下滑了好几寸，最后还是锦绣布条绞着麻布条，由江天心自己系了个活扣。
“我们要去哪里？”江天心又问，“如果这一去我没有死，还有机会入学府吗？毕竟……”
青乌台倒塌的时候，她就站在艾葉身边，现场有且仅有两个活人，怎么看她都是艾葉的同谋共犯，不被杀已经算是运气，之后回到庸城极有可能被关进监狱，等着处以极刑，想进学府那是门都没有。
艾葉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江天心在她背后道，“如果没有机会入学府，我跟着你走会有饭吃，不被饿死吗？”
“大概率你会死在我前面，但万一，万万一……我死在你前面，我身上的东西你可以都拿走，”艾葉喜欢笑，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只要开口说话，总能听到几分笑意，只在此刻沉了下来，声音四平八稳，“光是我头上的金冠就价值连城，你可以靠它置宅买地，只要命不太长，就能挥霍一生。”
“谢谢。”这里面很安静，明显能听到江天心松了口气，她很怕挨饿，渔村看天吃饭，总有那么几年风不调雨不顺，要勒紧裤腰带求人留口饭吃。对江天心来说活着当然是最好，若一定要死，也万万不能饿死。
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江天心再一次嗅到了海水的咸腥味。
这次要新鲜许多，不像青龙门下那么死气沉沉。新鲜海风刮人面皮，随后有阳光落入她的眼睛，先是一点，暖洋洋的，接着便是一片，江天心不是全盲，自黑暗处走入阳光下，同样有些不适应。
她轻声问，“这是哪里？”
“丰饶村，”艾葉应道，“位于庸城的北端，挨着礁海，蓬莱就在礁海上。”
蓬莱是在礁海上，可是天玺封门，谁都不得入，就算大考时间开了门，这扇门的位置也不会在庸城。因此到了这里，最多能在海上近距离看看所谓蓬莱长什么样子……
江天心还很怀疑看不看得到，都说仙岛常年隐遁，周围还有浓雾、旋涡、礁石、暗涌重重险阻，别说普通渔船，就是术数高手，仙家大能也未必可以通过。
当然通过并不代表进入，甚至不代表看见蓬莱，兴许到头只是无用功。
“我们现在要渡海吗？”自从遇到艾葉，尽管时间还很短，江天心已经有了数不清的问题。她两天之前还认为内城的人不为钱所扰，肯定过的很幸福呢。
“渡海？”艾葉又被逗笑了，“礁海和蜃海不同，蜃海捕鱼捞珠，可以靠水吃水，礁海……听这名字你就该知道处处都是珊瑚暗礁，根本不能行船，这里的渔村也近乎没有船。”
江天心：“……”她越来越搞不懂少城主想干什么了。
“往东边去一点，有个地方叫青檀村，那里埋了一个人。”艾葉道，“死了有七十年了吧，她叫温素雪，是庸城大祭司的女儿，我受人之托，离开内城后要先找到她的……尸体或坟墓，或其它什么东西。”
“螭吻的肚子只能与海相通，距离最多不过百米，否则我们出来就是青檀村了，不像现在，还要带上你这个小累赘走两天路。”
就在江天心跟着艾葉从一个地方往另外一个地方逃亡时，青乌台的废墟之下，深达地底之处忽然震颤，土石崩裂就像青乌台再次倒塌。
幸好内城有三遁署坐镇，此番震动没有扩散，只聚集在小范围内，陈寒星正在执笔记录周围的痕迹，她本事一般，可谓平庸，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墨笔瞬间勾破了纸背。
还没来得及可惜这二两银子一张的烫金笺，包括陈寒星在内的所有三遁署执从全都不受控制跪了一地，压迫感当头而来，如同天灵盖上被人拍了一掌，晕眩、恶心，还有着无从躲闪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