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星缓了好一会儿,她混在人群中偷偷抬眼,先是看见了一身锦绣白袍,绣着麒麟纹,然后是苍灰色素衣。麒麟纹是雄踞一方的城主标记,艾青榆要更特殊些,特许绣角,其它城主的麒麟都有个光秃秃的脑袋。
而三遁署署长则偏爱苍灰色素衣,从深到浅说不清有多少套,陈寒星作为录事,常在署内活动,除了官服,从未见署长有其它颜色的衣服,几乎成了她一项标志。
这两位能在青乌台的倒塌中存活,完全在众人意料之中,不过营救和记录还是得一丝不苟地完成,以后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辞。于是陈寒星低头,翻过已被墨渍浸染的纸,在后一页写:“申时末,圣与长同出,圣寡言无语,长……”
陈寒星定睛在灰衣人脸上,两者目光相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又颤颤巍巍执笔续道:“……额有三星,应窥天道。”
三遁署的人不少,大多外派,留在内城中的不过四成,只这四成要认全也很难。自吴绪成为三遁署署长开始,几十年间这些人已经换过一茬,她还有些脸盲,因此打量陈寒星半天,还是没记起这位尽职尽责的录事叫什么。
可见三花聚顶,离成仙一步之遥,仍是治不好许多毛病。
“谁干的?”回过神,吴绪捡了片木屑在手心端详,随后又轻声轻气道,“不是活人干的?”听起来倒似喃喃自语。
木屑自门上脱落,还带着点褪色的漆彩,这些漆彩被用来绘制门神,吴绪有自信,生人,至少庸城内的生人没有一个能够通过这扇门,更别提将青乌台从内部摧毁,她挑起半边眼皮看向城主,“是温灵芝。”
吴绪笑起来,“我就知道她自杀是另有目的,温灵芝啊……”她们也可谓是一辈子的对手,因此吴绪清楚庸城的大祭司狡黠、伪善、坚定、聪慧,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所有人和事都挡不住。
“她带走了自己的骨灰。”艾青榆的目光半压着看向远方,“而我的女儿在帮她。”
温灵芝死在两条街外的祭司府中,死的仓促、莫名、无声无息,还是护城大阵有了动静,司天学府的人前往查看,这才发现府中下人已被遣散,而大祭司刎颈而亡。
她死时穿了一身淡蓝色长裙,款式很旧,布料却新,很明显是特意找了师傅订做,裙上还绣着很小的野菊花,人已经躺在了棺材中,脖子处的伤口不仅致命,也该弄得到处是血,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然而温灵芝生前是个大美人,死后依然是个干净整洁,脸色苍白的大美人,血都不知流向了何处。
大祭司的尸身就连司天学府几位掌院都不敢擅动,何况死因未定,还得找人来验过尸身才行。
半炷香后,外城正在地动山摇之际,艾青榆已经收到了消息,他亲自过来查验尸体,几乎是刚刚看见第一眼,艾青榆就命人将棺材阖上,运入青乌台,一个时辰后这副棺材连带着里面的尸体就全烧成了灰,并将骨灰盒存放在青乌台中。
大祭司同样是朝廷命官,甚至是文帝亲自挑选,有官印和文牒,每三年回都城述职,当然也有称病不去的,其中以温灵芝频率最高,可以说她成为庸城大祭司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都城。
城主和大祭司的关系不睦,争锋相对的不少,但也只能递奏文上去或千里迢迢当面陈情,凡有死亡,无论城主亦或祭司更是要上报之后再做安排。城主还有爵位承袭的制度在,祭司的尸体则要么运回都城另做安排,要么得等下一任到了,才能住持葬礼。
艾青榆这般手段不能深究,深究便有恃宠而骄,欺君罔上之嫌,只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哈哈哈……”吴绪忍不住大笑,她性情倒是很豪爽,还忍不住拍了拍艾青榆肩膀,“小叶子恩怨分明,不畏强权,还有足够的耐心等一个时机,甚至用了些必要的手段来瞒天过海,有这样的继承人你就知足吧。”
艾青榆沉默了半晌,就在吴绪觉得乏味,正打哈欠时,他才缓缓开口,“温灵芝的骨灰虽然不在了,但困住她的不是这些东西,艾葉想带她去青檀村还是要破阵才行。”
“……她都一个死人了,你还折腾她干嘛?”吴绪皱眉,“算了,人活太久都难免有病,不是身体上的就是脑子里的,你闲着没事不管庸城只一味和灵芝做对我也劝不了,谁让你是城主呢。”
话音一沉,吴绪又正色道,“你可是城主啊。”
艾青榆的话总是很少,人看起来并不阴沉,只是少了些生气,半晌,他才道,“你们三遁署先遣人带我手谕去外城听令,协助许凌海稳定形势,另外传学府五位掌院来见我。”
“那这里怎么办?”吴绪四处看了一眼,青乌台倒塌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庞大建筑形成的废墟到底碍眼,时间一长,说不定会“长出”什么老鼠和蟑螂,到那时候就算她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也得惨叫。
“你处理吧。”艾青榆挥了挥衣袖,他这样的人少见情绪,唯独现在有几分烦躁。
话音刚落,废墟之上就起了一阵迷人耳目的风,再抬眼时,艾青榆已经不见了。
因城主和大祭司关系密切,因此双方府邸相距不远,且都和处理公务的庇雍堂相接,步行一炷香就能串门。
艾青榆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进了庇雍堂。
庇雍堂前面一部分用来官员议事,各个职能分占院落,另外庸城包括庸城下辖所有府县、州域的重要公文都会先发到此处,等待处理,大部分经手后直接就发下去了,剩下的再往上递,需要城主过眼。
后面则是官员朝见城主的“惟德殿”,吴绪这边刚将燃烧的纸片子发出去,学府五位掌院已经齐聚惟德殿外,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小,全是身经百战,此刻仍感觉有些不安。
大祭司不在的情况下,学府五院以飞鸟院为尊,飞鸟院掌院,陆无明的顶头上司此刻阴沉着脸,微微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温灵芝拴在庸城不得出的命令虽是艾青榆所下,可若没有司天学府的暗中背叛,温灵芝岂会那么容易遭人算计。
而今温灵芝死,护城大阵异动,他遣陆无明去外城观察情况,据说人已回转,可迟迟不见踪影,由此心里的不安更甚他人。
艾青榆悄无声息从门口走了进来,作为城主,一方诸侯,他进出都有规制,不说前呼后拥,十里布防,身边总是要跟几个仆从,车马轿子的排场仅次于文帝,而这些章程并非城主不想遵守就能不遵守,祖宗规制,自有拥趸。
艾青榆也明白有这些排场,才有云泥之别贵贱之分,钱和权力令声名更响,在此一方的统治也才能更稳固,所以再怎么烦累,至少人前得摆出几分样子。
如此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知道城主从青乌台方向而来,也知道青乌台已经倒塌,该惊的还是惊了一跳。
“进去说吧。”艾青榆通情达理。
黄昏的光笼罩在院子里,连门前两侧石灯上的玉石蝉翼都流淌着温润华彩,仍然难以照亮飞鸟院掌院的脸色,他看见城主手上握着一截断刃,而那截断刃属于陆无明,正是天诛的一部分。
护元神器与主人性命相牵,除非是自愿剖出,否则人死器毁——不是断或裂,断裂只是损坏,有元神蕴养仍然可以修复,更接近一瞬间湮灭,散为灰烬。
陆无明的护元神器既然还有形,至少说明他人还活着,只是这东西怎么会落到城主手中,难不成青乌台的倒塌与陆无明也有关系?!
飞鸟院掌院一瞬间愈发汗流浃背了。
当年以他为主导,选择效忠城主而非大祭司时,陆无明就不太赞成,只是他立场不够坚定,更多时候袖手旁观,不参与也不制止,是棵很有想法的墙头草,也因此陆无明在学府仍挂着飞鸟院副掌院的头衔,却一点点被边缘化,几乎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
否则去西市那种纷杂下等的地方解决麻烦,就不该是陆无明的任务。
惟德殿很大,大而空旷,除了桌椅等用具,基本没放什么东西,中间用一扇屏风隔开,平常就算进了惟德殿也都是候在屏风外面,等着木甲人通传。
不过今天的艾青榆缺乏耐心,他身材瘦削高挑,形色坚毅,如一把尖刀,庸城没出什么事,一干人等看着他都会心上发凉,此刻更是将这股锐利拔到了巅峰,学府众掌院也算一时翘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泰山崩于前尚能做到不动声色,可在城主阴影笼罩下仍觉心惊胆寒。
“我记得你们说过,温灵芝已经和护城大阵融为一体,就算死,她的魂魄也离不开庸城,只能作为燃料供给城中万物,直至灰飞烟灭。”
“是也不是?”
“是……”飞鸟院既是魁首,这会儿城主问话,自然也得由飞鸟院掌院来接……邓仇低头弯腰,态度谦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与奴隶也差不多,整个庸城,或者说整个后商,像他这样的人单论处境都是奴隶,背叛大祭司转而支持城主,只是卖身契上多一个被涂抹的名字,自由和命运无从谈起。
可真要他放弃荣华富贵和“桃李满天下”的名声当个“自由”庶民,他又不愿意了。
“绝无漏洞吗?”艾青榆又问。
“绝无漏洞。”邓仇斩钉截铁,城主正在气头上,眼下承认什么都可能要命,就算有什么漏洞他也得咬牙往后拖一拖,拖出时间进行修补。
天衍五十,其用不过四十有九,这世上何阵敢说绝无漏洞?
艾青榆并非草包,他精通数理,论造诣并不一定在这帮掌院老臣之下,邓仇越是笃定,他本该越愤怒,然而艾青榆却笑了笑,“话既然说出口,各位可要尽心尽力,若是再有差池……”
只是将目光扫下来,邓仇又打了个寒战。
“古掌院请留步,我还有事想拜托你。”尽管邓仇对自己的处境艰难颇有感慨,但认真来说,艾青榆对学府几位掌院都算礼遇有加,很少直呼其名,也从未上刑严惩,若置身都城月凉,文帝左右,捅这么大的篓子,现在人头恐怕都已经落了一大半。
被叫住的“古掌院”全名古云霞,是天冲院掌院,位于司天学府最末流。
学府等级分明,院和院之间能得到的支持、分配的学生一步一台阶,即便同为掌院,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古云霞很少掺和进这些事里。对邓仇来说她连小半个“自己人”都算不上,更不值得信任。
等其它掌院都离开,惟德殿门也关了起来,艾青榆手敲着条案,这才缓缓道,“我希望古掌院能帮我将艾葉找回来。”
“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