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又迅速站起,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只是这次的景裕凝神倾听,不再毛毛躁躁、大发雷霆,若有疑问也只是小声地向帝师求教。
秦世贞作为内阁首辅,自然是要出席议事的;他甚少发表主见,常在搅和稀泥,来去地打着太极。
只是偶尔抬眼望去,见他家的三儿子同新帝窃窃私语的时候,嘴角的笑容便更深了,稀泥也是和得都快扬上天去。
现场还有一人,他的儿子也在新帝身边,便是蔺广。
蔺老公公看着不争不抢的蔺南星,声调越发阴阳怪气,眼珠子也都快要翻到了天上,与秦世贞扬的稀泥肩并肩。
但那蔺大伴就是不曾给过他一个眼神。
蔺广着急万分,蔺南星却是真的半点不急。
他都快被景裕给熬疯了,今日已是他第三日未睡。
蔺南星巴不得秦屹知把守夜的活也一并抢走,别让他这蔺大伴有机会“妖言媚主”。
毕竟他的职责都在军务那头,哪怕司礼监被废除也和他毫无关系。
若秦家人真有通天的本事,让所有宦官都没了实职,只做皇帝的內侍……蔺南星也能用墨敕鱼符周旋一二。
当然没什么非要和帝师争宠的道理。
台阶下年纪一把的男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
大臣内臣明着互相拉踩,暗地里偷偷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新帝又是个初出茅庐,没学过帝王权术的。
一个问题讨论上一两天,也没结果并非是什么怪事。
月色朦胧,朝臣们依旧还在争吵。
只是五脏庙却不乐意了,肠鸣之声此起彼伏。
事到如今景裕也不急了,他被秦屹知安慰一通,现下觉得便是比寿数,他也能熬死这些老家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大不了之后便是培植亲信大臣,将碍事的老臣扔出朝堂。
他内有先生,外有大伴,朝臣们虽然时常碍眼,他的处境却比还是皇子时好上不知多少。
至少这些人不论如何,都必须看着他,陪着他。
他不说一句结束,这些人哪怕嘴里没了唾沫,也要继续装模作样地站在此地。
景裕又观赏了好一会,才意兴阑珊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对身侧的秦屹知行了个礼,“先生也下去歇息吧。”
秦屹知和众臣道:“是陛下。”
内臣大臣们闭上了口干舌燥的嘴巴,离开御书房,秦屹知在书案上收拾他的物件。
景裕终于放松了下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他招来蔺南星,高兴地道:“伴伴!看!朕今日及冠了!”
他晃着早上刚带的冕旒,笑道:“是先生做的朕正宾,替朕及冠,还给朕取了字,叫……”
“陛下。”秦屹知突然轻声地打断了天子的话语。
景裕停了话头,乖巧地应道:“先生,何事?”
秦屹知抿了抿嘴,背脊挺直,温和地劝道:“表字唯有家人亲友师长可唤,陛下是天子,姓名十分尊贵,臣子也不可言说,更何况是区区奴婢,若陛下将奴婢视为亲友,会污了陛下的圣明。”
景裕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忍了忍,小声地道:“可蔺南星是朕的大伴,他陪朕数年,朕……”
“朕……”
他愣了愣,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屹知等了会没等到景裕的下文,便又轻声细语地道:“阉宦为陛下犬马,为天子的奴婢,就是陛下的私产,陛下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已是恩惠,若当犬马为亲为友,日后只会放纵犬马的野心,养狼为患。”
景裕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大伴,又看着他的先生,心里沉甸甸的,不太高兴。
他闷声闷气地道:“知,知道了,先生早些离宫吧……多金,送送先生。”
秦屹知淡淡扫了一眼蔺南星,收敛起眉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礼:“臣告退,恭祝陛下及冠成人。明日臣再来授课。”
想到先生明日还会再来陪他,景裕的心情再次好了一些。
他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道:“先生快回去用饭罢,明日……明日早些来。”
秦屹知躬身后退,应道:“臣遵旨。”
“多金,给先生拿件大氅,打上伞,莫要让先生淋着雪了。”
多金道:“是,陛下。”
景裕便目送着秦屹知消失在门外。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君主和他的奴婢。
蔺南星望着天子的冠带,及时补上了庆贺:“恭祝陛下及冠成人。”
景裕点了点头,依然望着秦屹知离去的方向,支着颐,笑道:“朕的先生真温柔,从不和朕生气,也不忤逆朕……今日又给了我好些饴糖,还送了个小玩意给朕。”
他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支旧毛笔,笔锋稀疏,笔杆破旧。
景裕炫耀道:“这可是先生的开蒙时用的第一支笔,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比朕的年纪还大,先生把它送做朕的及冠礼!”
蔺南星看了一眼被景裕当成宝的破毛笔,附和道:“秦侍郎待人赤诚,竭智尽忠,又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陛下有他辅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景裕被这通马屁拍的身心舒畅,郑重其事地把毛笔塞回袖袋里,这才想起来关怀他的大伴。
“伴伴,你今日都忙完了?”
蔺南星道:“是,今晚奴婢一直伺候着陛下,明早再直接去点卯。”
景裕喝了口热茶,笑嘻嘻地道:“不回去陪你屋里的美人了?”
蔺南星动作一滞,淡淡地道:“奴婢万万不敢为一己私欲怠慢陛下。”
景裕哈哈一笑,头上的冕旒晃动来去:“总归你们阉人行不了事,对着美人也只能过过手瘾,且现在是国丧期间,伴伴可不能在屋里头胡闹啊。”
蔺南星对这个话题烦不胜烦,但蔺丰会用这趣闻讨景裕欢心也在情理之中。
他向来是没什么逸闻趣事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个风流韵事,整个大内立马传开了,连军营里都有将军调侃于他。
只是情理之中归情理之中,蔺南星想让蔺丰死的心却也不曾淡过。
这几日他不仅将弄死蔺丰的计划筹谋了起来,甚至每日都希望蔺丰能即刻暴毙。
蔺南星恭顺地道:“奴婢的人和时间都是陛下的,不敢有不敬天家的行为。”
景裕听得更为高兴。
他想到这几日蔺南星确实陪伴他的时间也变多了,听多金、多骞说,他的大伴已经好几日没回府,日日就是御马监、京营、他身边来回地赶。
小天子颇为心疼他的大伴,但放人回家休息也是不可能的,先生都说了,阉宦是他的犬马,必然是事事都要紧着他的。
景裕道:“既然伴伴为朕分忧而不能在家红袖添香,朕便赐些东西给伴伴,你带去给那美人,免叫人家觉得你怠慢了他,和你闹脾气跑了。”
蔺南星道:“谢陛下。”
景裕思量片刻,亲近地笑道:“朕私库里你随便挑两件东西拿走,带着朕的口谕,亮出墨敕鱼符就能进去。”
蔺南星应了一声,稍稍停顿,又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个头。
他恳切卑微地说道:“陛下,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想把陛下的赏赐另换一物。”
景裕的蔺大伴向来是个没要求的人,小天子很是好奇:“何物?”
蔺南星趴伏在地,谨小慎微地提出要求:“奴婢的……心上人眼神不好,想求陛下赐奴婢一副叆叇*。”
“嗯?”景裕点了点桌子,不紧不慢地道:“那是三品大臣才可得的赏赐啊……”
蔺南星趴得更低:“奴婢有罪,奴婢逾矩。”
“赏了。”
景裕露出个笑,又喝了口茶,慢慢悠悠地道:“伴伴莫要紧张,你是朕的伴伴,墨敕鱼符朕都赏你了,更何况是一副叆叇,你放开了挑,拿里头最好的那副走。”
蔺南星感激地道:“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景裕深深地望了眼蔺南星,粲然笑道:“替朕传膳,伴伴你陪朕用膳。”
蔺南星敛眉应下:“是。”
他快步走出殿外宣人备膳,又折返回来,跟随景裕走到偏厅。
宫人进出忙碌,四十品晚膳很快备好,将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景裕坐着用膳,后头的蔺南星便弯腰布菜。
小皇帝点了道燕窝,蔺大伴立刻打了半碗过去。
景裕喝了几口,喟叹一声,将剩下的燕窝赏给了身后大伴。
蔺南星捧着碗,眼眸低垂,谢恩吃了,立刻又被景裕赏了道两仪豆腐羹……
然后便是酒炊淮白鱼、酒煎羊、虾酿口蘑,等等……
燕窝甜美名贵,豆腐滑嫩清爽,羊肉浓郁膻香,鱼虾鲜美……
只是再好吃的菜,超过了肚子的承受范围,便都如同嚼蜡,如噎在喉。
景裕美滋滋的吃了完一顿饭,蔺大伴荣宠非常,被赏赐着将近吃完了十道菜。
小皇帝伸出细长的手指,最后捏了个翠玉豆糕,抿了半口,遥遥一指:“翠玉豆糕也滋味甚好,赏给伴伴。”
“是。”
蔺大伴面无表情地将豆糕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吞进嘴里,咽下肚子。
五块糕点一根根地被他塞进胃中。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塞进了胃里还是喉咙口,兴许再多吃一些他便要御前失仪。
景裕终于喟叹一声,放过了他:“朕用完了,伴伴去小憩一会吧。”
“谢陛下体恤。”蔺南星匆匆谢恩,便足下生风离开殿内。
景裕望着蔺大伴匆忙离开的背影,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容。
像是肚子饱了,心也饱了。
大伴要去做什么,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可景裕就是爱看大伴吃不下了,还是要接受他赏赐的模样。
——大伴还是在意他的,大伴也不得不在意他。
景裕又点了盆菜,吩咐边上的內侍:“多骞,这四喜丸子你装起来,带给先生。”
多骞应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