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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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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南星清空了肚子,将自己重新收拾整洁,慢慢地往纯昭宫的寝殿走去。

他是从四年之前开始伺候景裕的,那时蔺广把他带去纯昭宫,让他伺候在宫中近乎查无此人的三皇子。

那时的景三郎信他赖他,蔺南星护主受罚,景三郎就趴在他的身边哭了一夜。

后来蔺南星监军去了边关两年,回京之后他成了先帝的中贵,景裕就变了;越发得粘他闹他,总是多疑多虑。

景三郎生怕蔺南星要一心去做先帝的奴婢,留他一人在纯昭宫内自生自灭。

然而他作为一个不受先帝重视的皇子,也没有母妃维护,在宫中的地位,是万万比不上蔺中贵的。

无人问津的皇子在那时即便是无理取闹,也是怯怯的,撒娇的,满是不安地求着垂怜。

如今景裕成了皇帝,昔日受的那些委屈、担惊受怕倒是全都爆发了出来。

——不仅把蔺大伴当机械牛马来使唤,连个好觉都不让人睡;还要填鸭般地折腾人,一遍遍确定自己主子的地位。

蔺南星这些日子过得不好受。

但到底也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景裕这个皇帝的庇护和宠信,便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尊严。

像沐九如这样十全十美的主子,就是千千万万人里,又如何能再找到另一个呢?

况且遭受景裕的这些小手段,对蔺南星来说算不得什么。

——比不上沐九如在冷宫里日日挨饿受苦,也比不上行军打仗时身上带伤,饥寒交迫,还要为了活命拼死一搏。

蔺南星走进殿内的时候,景裕已经换上了常服,脱下冠帽,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边。

少年天子衣着精致,手上捏着秦屹知给的破毛笔,写下线条劈锋的大字。

写完一字还要美滋滋地笑上一笑。

蔺南星心中升起了一些期盼:希望秦屹能知伺候景裕勤勉一些,好早日让天家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这日夜被惦记的福分,秦侍郎喜欢便都拿去吧。

景裕写了两纸大字,破笔本就稀疏的毫毛又掉了几根。

小皇帝这才心疼了起来,叫唤道:“蔺南星,你快帮我把这笔洗干净,收起来。你小心些洗,莫要洗坏了,再寻个玉匣子收好。”

蔺南星恭敬地接过笔:“是陛下。”

蔺大伴走到殿外,寻蔺多福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亲自洗了两遍。

笔上的毛又掉了一些。

但这笔本就破烂,秦屹知送的出手,景裕也敢拿来用,蔺南星就是洗坏了……

洗坏了,他这做奴婢的就是犯了大错。

蔺南星只好轻手轻脚地伺候毛笔,捋着笔头,将染了色的兼毫聚锋。

边上立刻来了个小宦官,递上玉匣和蔺公托他取来的叆叇。

蔺南星将毛笔置入匣中,伸手拿过碧绿色的叆叇。

——这是他在南夷那边打来的战利品,回京之后便上缴给帝王,收进了国库里。

这是副玉绿色的细边叆叇,里头的水晶镜片莹亮通透,有腿有链,装饰似得,十分精巧。

摸起来也是触手温润,据说这绿色的料子是用灵犀的犄角,常年佩戴可延年益寿、避祸纳福。

不论是外形还是功效都正适合他的少爷,仿佛就是为了沐九如量身而制的一般。

蔺大伴面容微动,将叆叇仔细收进袖袋里,心神已是飞扬,只想寻个机会溜回府第。

好卖弄他寻来的宝贝,向少爷邀些疼宠。

之后景裕又写了一会大字,蔺南星便随侍左右,研墨端茶。

小皇帝在有人陪伴时耐心极好,也极能折腾,虽然把蔺南星使唤来去,也满打满算地做了一个时辰功课。

景裕写下最后一撇,把笔一搁,高高兴兴地道:“朕多做了好些功课,明日先生定要好好夸朕的!”

他过了会,有叹着气靠到了桌上:“唉,朕不想议政,那些老头好烦……朕只想多多地和先生学习课业。伴伴你知道吗,先生授课极其有趣,讲读释义绘声绘色,针砭时弊,比以前的太傅不知好上几许……”

蔺南星垂眸收拾桌面:“陛下勤勉好学,是大虞之幸。”

他将笔头清洗,又将纸张收齐,不冷不热地奉承道:“议政枯燥,却是国之根本,百姓之志意,国与民全靠陛下宵衣旰食,方可运作,陛下辛劳,功在千秋。”

蔺南星说起话来,向来是这样淡然置之的语调,却让人听着格外真诚,没有谄媚之色。

他给天子奉了杯热茶,排忧解难道:“若陛下觉得烦闷,不若让秦侍郎夜间留在宫内讲学,陛下自习的时辰用于听讲勤学想来所获更多,助益更大。”

景裕接过茶杯,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他透过轩窗看着外头月色,兴致勃勃地道:“恰巧朕还未看过朕的皇宫究竟是何模样,多么宽广奢华……”

小皇帝扬了扬下巴:“大伴,备辇,陪朕走上一圈,顺道给先生挑个宫殿。左右朕也没有后宫,暂且给先生寻个好地方住着,省的他家里皇宫得来回跑了。”

蔺南星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

“是。”

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行。

景裕坐于辇上,八面垂帘,遮风挡雪;他身上穿着大氅,手上捧着熏炉,脚边生了火炉。

天子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鹅毛大雪之中,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的畅快滋味。

蔺南星随侍在侧,边上还有蔺多福、多金这两位內侍一道陪同。

夜色浓重,除了抬轿的內使之外,几乎人手提了一盏绛纱宫灯,明明晃晃,将辇队照成一弯宫闱内的火龙。

队伍行至后宫那边,先帝的后妃早已全部移居去了别处,与太后住在一起;景裕则要到及冠才会选秀。

如此一来,西宫现今空空荡荡,再不复往日莺莺燕燕、争相斗艳的喧闹之竟。

蔺南星在雪中仰头,望着大红的宫门,广阔的匾额,抬脚跟随轿辇步入后宫。

景裕在辇之上若有所感,侧着身子,居高临下地唤道:“伴伴,往后朕的皇宫,你哪里都去得,便是后宫、国库、寝殿,有人拦你,你就亮出墨敕鱼符,再有人拦,朕就治他的不敬之罪。”

蔺南星沉声道:“谢陛下。”

灯火之下,蔺南星腰间挂金鱼袋,墨敕鱼符便在鱼袋里左右晃动,敲击着鎏金香球。

清脆声响与浓郁芳香一同摇曳,悠悠飘扬到景裕的身边。

少帝心头满意,轻笑一声,又扭过头去,沉浸在走马观花之中。

曾经威严神秘的宫闱,已全部成为专属于他的领地。

二十八个长随共抬龙辇,五十几盏宫灯煌煌耀耀,将四周映照得火树银花。

景三郎的视野高了、远了,才真正地察觉出宫中的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来。

他逛了几个宫,忽然问道:“蔺多福,此处是哪里?怎么这般萧瑟。”

蔺多福答道:“陛下,此处是清凉宫,先帝沐凤止居住的宫殿,那沐凤止惹了事,之后这儿便成了冷宫。”

景裕“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差人整理翻修了,去别处吧,这儿没什么好瞧的。”

他看了看四周,没见着蔺南星的人影,哼笑一声:“哈哈,伴伴他掉后头了,朕的伴伴是真的没来过后宫,到处都瞧着新鲜。”

他随口一说,倒也不急着把蔺南星召回来随侍。

毕竟伴伴日日都能陪他,宫殿他却是第一日游赏。

蔺大伴却并非如景裕所说的那般,掉了队,看眼花了眼。

蔺南星只是忽然之间……

寸步难行。

他曾经苦心焦思而不得入内的宫殿,如今,一步,两步,便跨了进来。

他只消抬个脚,轻而易举。

可又不只是抬个脚……

他跨过的是,是冬夜一般漆黑、漫长的六年。

清凉宫。

他不曾进来过的清凉宫。

这里是他惊鸿一瞥之后,连做梦都想进来的清凉宫——

数九寒天,银砂空舞,此地积雪深厚,几乎没过高大来客的膝盖。

举目所见,是冷宫之内的草木萧疏,松柏倾颓。

蔺南星手中的绛纱灯晃晃而过,宫墙脱漆,树木缺皮;全无其它宫殿内琼枝玉树,月白风清之景。

蔺南星动了动脚踝,磕碰到“叮铃”一声,他俯身拨开雪地,正见半碗米饭躺在白雪之中。

他又拨了一拨,肉眼可见宫门口的地上染着许多脏污,像是米饭也像是油渍,层层叠叠,即使在冬日里都有种黏脚的腻感。

他拳头握紧,越过宫门,走向里面。

古旧的井边,放了一个个木桶、容器,积雪早已满溢,几乎要把这些物件包裹成雪堆。

四处罕无人迹,哪怕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切切实实地在此处活着,连日大雪,也早将一切掩埋无踪。

主殿之内……

蔺南星向里头望了一眼,灰尘仆仆,寒气刺骨,显然久未住人。

他走到小厨房的边上,才见到了一些生活的痕迹。

从窗外望去,柴房被清扫了出来。

里面有张小榻,地上放了个铜盆,碳火早已熄灭,满地都是灰烬。

——想来是因为此处狭小,睡起来更暖和一些,沐九如便定居于此。

蔺南星抬脚跨入柴房,屋内家具稀少,除了床榻便是小桌。

塌上堆了些衣物,被褥有两床,其中一床十分熟悉,便是五年半前他塞给少爷的那床。

灰不溜秋,潮得发寒,却也没被少爷丢弃,或是拆了用做它途。

桌上的物件东倒西歪,应是灌鸩酒时经历了一场骚乱。

蜡烛歪倒在地,两本医书也落在桌脚边上。

蔺南星俯身捡了起来,其中一本直接散了架,灰尘四散,呛得他闷咳了两声。

如此可见,沐九如的眼睛坏了至少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连喜欢的医书都许久未看……

他将书页稍稍堆齐,放下之时见有一块布团就在边上,硬硬的一个,周围有圈收紧的痕迹,被破碗里的水渍浸湿了一半。

破碗横倒着,碗口缺了一角,破口处有些暗红血迹,碗底里留了些澄澈的汤水。

蔺南星凛目一瞧,见有些药渣沉淀其中;可这半点颜色也没的液体,任谁也不会把它认做是药汤。

他又回想起了逢力的话:“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给他碳火、药材……”

少爷就是靠这样一遍遍地把药味都煮没了,反复喝着毫无功效的药物,才撑过这疾苦的一年,熬到了今日……

他的少爷,在冷宫里苦熬的日子,会想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早已被世人抛弃遗忘,会不会觉得南星背信弃义,另投明主;才使得沐九如独自一人,年复一年,在冷宫中衣不蔽体,饔飧不继,百死一生。

蔺南星愁肠百转,凄入肝脾,慢慢蹲了下去,扶起倒在桌边的小凳,轻轻坐下。

木椅松散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月色朦胧,风刀霜剑、漫漫大雪侵入屋内。

银花在半开的轩窗前积起一滩薄雪,也有一些落在了桌上,落入了面前的药碗里。

蔺南星垂眸望着陈旧萧瑟的桌面,眼皮子下沁出一滴泪来,正落在那碗稀薄的汤药里,荡起些许涟漪。

他想:我终是进来了,虽是,晚了一些。

……也还好,不曾太晚。

他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抬手把那点冷却的药底饮下。

——此处是昔日的伤心地,却也不会再成为他与沐九如的噩梦。

前头的灯火已不明晰,远得恍若天边,映照得清凉宫更加凄清。

半人高的杂草随风而倒,露出被随意堵上的狗洞。

蔺南星回望一眼破败的小屋,萧颓的宫殿,起身离去,跟上景裕的轿辇。

他舐着嘴里的些微苦涩,饮鸩止渴一般地不停吞咽。

“蔺广……”

——害了他主子的人,他势必要报回这份苦难。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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