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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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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出了后宫,又各处游历了一圈。

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前。

身着五花锦衣的监内宫人们倾巢而出,跪在室外迎接圣驾,声调高亢地齐呼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高坐辇内,淡淡道:“都起来吧。”

宦官们谢恩起身,领头的秉笔太监蔺广站了出来,对着天子奉承些许,闲聊几句。

没聊一会,蔺广笑眯眯地道:“陛下,老奴的这个儿子受到陛下器重,日日忙活,老奴很是替他高兴,可奴婢父子二人久未团聚,老奴这做父亲的……”

老公公忽然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老奴实在是想念吾儿得紧,不知陛下可否放南星陪老奴闲话一会家常?”

蔺广狭长的双目掩藏在长袖之后,隐晦望向帝辇旁的高大伴伴,那眼神说是思念,更像是在审视打量。

蔺南星回望过去,又垂下眼帘,藏起心中暗涌。

景裕自幼饱受六亲无靠之苦,对眼前这哀哀哭求的老父亲生了恻隐之心,便不做刁难,开恩准了这对奴婢父子团聚。

“蔺南星,你去吧。”景裕又补充道,“与蔺广聊完就回,莫要去御马监等地,朕回纯昭宫之前要见到你。”

蔺南星敛目应道:“是,陛下。”

景裕淡淡一笑,扬了扬手让龙辇继续前行,他与边上的蔺多福玩笑道:“蔺广为什么不记挂你?”

蔺多福道:“奴婢不比蔺大伴事物繁忙,奴婢除了伺候陛下,就是去干爹那头侍奉……”

话语声伴随着点点辉光逐渐远去。

蔺南星手握宫灯,垂眸看向矮了他一头多的蔺广,唤道:“义父。”

蔺广撩了他一眼,看着这个近日冷落他,忤逆他的养子,冷笑道:“今儿你成了殿前的红人、天子大伴,便忘了咱家这做义父的当年是如何栽培你的了?咱家瞧你狂得很啊?”

蔺南星不卑不亢地道:“义父在先帝跟前把控政务,又将东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儿子在义父面前不敢倨傲。”

他渊渟岳峙地站着,手指紧握灯柄,谦恭地道:“义父可是要在此处教训儿子?”

蔺广呵呵一笑,听不出到底是友善还是嘲讽,回过头往监里走去,只留给蔺南星一个背影。

“进来吧,咱们父子俩慢慢说道说道。”

今日掌印大太监苗善河不在司礼监内当值,蔺广便是此处官职权势最大的宦官,再外加一个新帝伴伴蔺南星,边上的宫人们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了祖宗们的忌讳,纷纷噤声避让而行。

蔺南星跟在蔺广的身后,绕过前廊,忽然听见“噗噗”的杖脊声。

庭院里施刑的宫人见了蔺广,远远问道:“蔺老公,蔺丰公公昏过去了!还要再打吗?”

蔺广挥了挥手,淡淡道:“打死吧,莫要留手。”

蔺南星往院里瞧了一眼,蔺丰正躺在地上,身上的肥肉被锤成了一滩,地上满是粘稠赤红的血液,在寒夜里几乎要结成冰渣。

那人粗圆的脖子上是蔺南星前一阵拉的刀口,似乎也在行刑中重新裂开,翻出血肉来。

拿着刑杖的宫人又是几杖下去,蔺丰像是被痛醒了,却也没有力气再喊叫求饶,于皑皑白雪中气息渐弱。

这宫中,人命便是这般如同草芥。

今日的蔺丰躺在那处,曾经的蔺南星也躺在过那处,不过都是权力倾轧,生如蜉蝣。

蔺南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着蔺广继续前行。

蔺广淡淡地道:“你说奇了不奇,不知是谁要害你这蠢哥哥,竟说丰儿觊觎陛下龙体,对圣上起了淫心,在咱家这司礼监里头传得有眉有眼……”

蔺南星垂眸不语,静静地跟着,身侧路过一群宫人,逢会也在其中;曾经的上下峰光明正大地点了点头,以做见礼,又擦肩而过。

蔺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听了这风言风语,必然会对我们蔺家产生嫌隙,到时候影响了圣上和你的关系,为父难辞其咎啊。”

“为了保你,咱家便只好愧对丰儿了,只怪他是个眼皮子浅的,胡乱得罪了人,咱家这做父亲的亲自送他一程,往后替他赡养妻儿,也算全了父子一场的缘分。”

蔺南星眼睫低垂,目光微动,手中宫灯来回摇晃。

蔺广推开一扇门,将绛纱灯挂在一边,说道:“进来吧。”

此处是司礼监的太监们休息闲谈的地方,除了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之外的宫人,无邀不可进入。

屋里没人,炭盆烛火依旧日夜不休地燃着。

蔺南星将宫灯挂好,摘下大氅,跟着他的义父跨步入内。

蔺广已坐在上首,苍老皱巴的指尖轻抚着桌面,老神在在地使唤他:“给为父沏壶茶来。”

蔺南星应了声,动作熟练地倒好茶水,跪在蔺广的身前:“义父,请用茶。”

蔺广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挥了挥手道:“起吧,给你自己也倒一杯,咱父子俩今日好生地唠唠。”

蔺南星背过身去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极缓地呼吸一口,排出体内浊气,这才能够继续保持冷静。

他端着自己的那杯茶水坐到蔺广身旁,将杯子放到桌边。

蔺广抿着茶,撩起眼皮,淡淡问道:“沐凤止的尸骨,你收殓了?”

蔺南星在操办营救沐九如的事时,知晓实情的经手人都是他知根知底的亲信。

甚至那夜多鱼在宫门外收了沐九如的“尸体”之后,还换了一人的尸骨去城外坟地收殓掩埋。

蔺广眼线探查到的,必然也是沐凤止已死,被蔺南星的下属带走埋葬的情报。

蔺南星回道:“是。”

蔺广本也是明知故问,他得了蔺南星的反应,便将眼睛眯得细长,冷笑着道:“那两个小黄门也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东西,你如今是都知道了?”

蔺南星垂着视线,不言不语,即是默认,也是对义父的谦卑。

蔺广抿了口茶,泛黄的眼眸烁着寒光,语气阴柔低缓地问:“你是恨上义父了?”

蔺南星合了合眼眸,沉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如此对……凤止。”

蔺广盯着他的表情审视了一会,缓缓叹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奴婢,当年你为了主子能舍了自己的命根子进宫,这不是谁都有的魄力。”

“咱家呢……也不多诉苦了,当年咱家虽是帮你在先帝那里瞒着你和凤止的关系,而担了不少的风险……但到底你是咱家的儿子,咱俩即便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为父却是有一片爱子之心的。”

蔺广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凤止是你的旧主,可你如今成了宦官,就是天家的奴婢,心里头实在不该有第二个主子。”

“但你又是个忠心的,从没忘记过沐凤止,为父着实怕你想不开,为了那人做错什么事情,在天家面前落了罪、自毁前程,便狠狠心,替吾儿下了决定,早些叫凤止松快了。”

蔺南星呼吸一滞,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怪他去监军之时,沐九如被蔺广好好照拂;他回京以后,蔺广便要沐九如香消于冷宫。

只因他蔺南星还是个小宦官时,不曾在天家面前得脸,沐九如便是蔺广施恩、拿捏他的筹码。

而他随军大胜回京,成了御前中贵,沐九如的存在便成了他做天子犬马的瑕疵,成了一个随时会发动的隐患。

蔺广不知蔺南星会为了沐九如这个旧主,做出什么自毁前程或是违背天家的事情……但不论蔺南星选择救出沐九如,还是入冷宫做个小宦官,对蔺广来说,他那些年对蔺南星的栽培,对景裕的布局,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蔺南星心头发寒地想道:甚至,若非先帝不允许我靠近后宫,蔺广在两年前就会不惜代价,闹出些动静也要将少爷直接杀死在冷宫里,而非如今这般温水煮青蛙地下软刀子折磨少爷。

他给天家做了六年的阉宦,给蔺广做了五年义子。

不过就是被那些人削去无用的部分,留下他们所需的功能罢了。

蔺南星心中恨意翻涌,面上还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生气,也不显露出委屈。

蔺广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他这儿子向来情绪内敛,他便也没太在意,不冷不热地继续宽慰道:“沐凤止让先帝那般厌恶,总是没了复宠的可能,日日独自在冷宫里头也是煎熬,早些去晚些去没什么区别。”

他露出点笑意,将空了的茶杯对蔺南星扬起,让人替他续茶:“说来也巧,沐凤止却是个命硬的,愣是熬到了先帝驾崩,我们父子俩虽是因为这事生了些嫌隙,但到底算是让你圆了一场主仆情谊,亲自替他收殓了尸骨。”

蔺南星默不作声地接过茶杯,转身去边上沏茶。

他心中冷意与恨意交错,有一瞬间甚至想把蔺广的脖子掐断,让他的义父毙命于此。

蔺广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辞,将沐九如的生死等闲视之,仿佛他家少爷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一只命如草芥的蝼蚁。

只因他家少爷入了后宫,成了皇帝的私产,却不受皇帝的宠爱,便从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成了阉奴也能随任意决定生死的……东西。

蔺广只是个阉人,是个奴婢,是个走狗……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蔺南星拿着壶把的手因怒气而剧烈地颤抖着,杯盖发出碰撞轻响,又被他拿另一只颤抖的手强行按住。

茶水滚入杯中,他的目光也低垂着,看向自己这双孔武有力的大手。

这手杀了无数夷贼,收复过河山,却不能替他的主子直截了当地击杀仇敌。

——因为他和蔺广有养父子的关系,他动不得蔺广,哪怕两人不是血浓于水的真正父子。

他若亲手谋害义父,便会被群臣攻讦,光是礼仪孝悌那套,就能让他失了如今的地位和权势,再无庇护沐九如的可能。

蔺南星深深呼吸一口,稳稳当当地将茶水放进蔺广手里。

蔺广满意地点头,让蔺南星坐下,老神在在地道:“左右凤止现在已死,你在圣上跟前得脸,便莫要沉湎过去,哀思旧主了。”

他拍了拍蔺南星的手,笑道:“好好给陛下办事,你这些日子在内廷的动作这般多,想必心里已有了计较和打算,还是权势惑人啊……”

蔺南星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他忍着蔺广虚情假意的触碰,佯做谦卑地道:“儿子……不通政务,不欲插手司礼监之事,不过是把下属派去其他监里捞些油水,不敢与父亲争权。”

他这些日子的动作瞒不过蔺广的耳目,他也不打算瞒。

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蔺广可以忍受,甚至还会饶有兴味地博弈教导;毕竟蔺广终将老去,终要把权力让出,在颐养天年之时叫养子们为他赡养送终。

但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蔺广是万万不可能容忍的。

蔺南星只要漏了杀心,蔺广便会即刻反扑。

东厂若真要寻蔺南星的麻烦,即便他是皇帝的大伴也得掉一层皮,让沐九如置身险境。

蔺广见干儿子态度还算不错,又慈祥了起来,眯眼笑道:“嗐,和父亲还说什么客套话,为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也是从咱家的义父手上争抢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得历练一番,放开手脚了做,为父……”

他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道:“也很期待南星之后的能耐。”

蔺南星沉沉出气,送了个恰到好处、野心勃勃的眼神给蔺广,又垂下眼眸,谦卑地道:“儿子不敢。”

蔺广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抿着茶水,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听那短命的丰儿说,咱们家的南星近日开了窍,屋里多了个人。”

他谆谆教诲,还真显露出了些慈父模样:“你已有二十,也该生出这种心思了。只是美人再好也就收在屋里做个侍君,为父替你寻门好亲事去,要娶妻还是娶郎你自己说。你成了婚为父也好放心一些,到时替你照应那逢会一二,让他当个秉笔太监。”

蔺广早两年就有给蔺南星说亲的打算。

实际上宦官收养义子义女,除了要有人养老送终之外,也有巩固地位,拉帮结派的作用。

大内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有名有姓的老公之间,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

关系好,来往深的宦官便要结个姻亲,早已是内廷里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如同名门世家结秦晋之好那般。

小宦官大多也是乐意听从义父的安排成亲娶妻的,毕竟只有被义父疼爱的义子,义父才愿意去帮忙操持婚事。

被婚配的宫人,成亲后不仅有了个媳妇,还能多个岳丈做靠山,这对任何一个权势不足的宦官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如蔺南星这般强行说自己没这心思,不愿成婚的,在内廷才是罕见。

蔺广虽不想在这事上强迫蔺南星,坏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如今看到了希望,却也还是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的。

毕竟蔺南星若是成了婚,他一来多了个掌控儿子的途径,二来也能更加稳固蔺家在大内的地位。

而另一头垂首端坐的蔺南星,却沉默不语。

蔺南星从前就不愿被蔺广指婚,如今更不可能让仇人干涉他的婚姻大事。

他酝酿片刻,闭着眼睛拱了拱手,坚决地道:“儿子与……心上人山盟海誓,此生非他不娶。”

他既然拿了少爷当做借口,想到之后“阿祜”或许还要假死,以换个身份去南边,又道:“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儿子便终身不娶。”

蔺广一噎,不想他这倒霉催的儿子不仅对主子忠心耿耿,对个心上人也一往情深。

蔺广咳嗽几声,道:“说的什么傻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任性。”

蔺南星没少在这事上顶蔺广,反正蔺广不会真就因此而大动干戈,他满脸倔强。

“反正我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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