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丹凤朝阳顶楼临水的露台上,林世镜斜倚栏杆迎风而立,折下桌案上摆的一枝木芙蓉,压进装了腌笃鲜并豆沙酥皮卷子的攒盒里,对小厮道:“我今晚估计要亥时末才回,叫芙姑娘早些睡。”
小厮连声应下。
他折花的动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对面同僚喝得半醉,晕乎乎大喊道:“那是人老板亲自种的木芙蓉!林栖池你简直辣手摧花……”
齐策“嗨”了一声打断那同僚的痛心疾首,“你这等粗人懂什么?栖池脸好,好得够他横行霸道了,何况折一枝芙蓉?”
这两人嘴巴够欠,林世镜懒得理,从广袖里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侍者,“当我给老板的赔礼。”
侍者险些手软没接住。同僚也目瞪口呆:“就为朵花?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齐策哼哼两声,“不懂了吧?难得遇到开得那么好的芙——蓉——花——”
最后仨字儿拖了个暧昧的长音,席上众人顷刻便懂了,此起彼伏的“你早说啊”“也真服了”。
齐策还嫌不够热闹,酒杯一敲桌,比说书先生还来劲,“去年冬月里,栖池拉我把整个神都的玉器坊逛遍了,知道干嘛吗?跟人学雕刻!千挑万选一块水头极好的玉,透得跟湖水似的。咱们风光无限的林大人足足雕了三个月,雕出一朵小重瓣芙蓉来,猜猜送谁的?”
林世镜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没完了。”
“什么没完?我看是你对你家妹妹宠个没完。溺爱得没边儿了。”齐策啧啧道,“送吃食还要附赠一枝木芙蓉,林大人当真风雅啊。”
齐策没脸没皮凑过来,故作高深道:“说真的,栖池,我觉得你对你家妹妹当真是掏心掏肺,再好也没有了。”
林世镜不大在意,喝了口酒道:“她在家里也是当明珠养大的,哪有成了婚反而受委屈的道理?”
“话也不是这么说。”齐策端出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但你扪心自问,你把她当明珠捧着,你家妹妹把你当什么?”
不等林世镜回话,他又抢道:“咱们这几个月为了崔氏余党和新官铨选,忙得脚不沾地。其他人把家里的事全丢给媳妇操持,你呢?什么都不肯让她操心,熬到半夜看公文,第二天还得一早起来查你家铺面的账。我说句难听的,这些内宅家事,夫人不管谁管?你怕她受委屈,她怕你受累了吗?”
林世镜蹙眉,没忍住踹了他凳子一脚,齐策当即人仰马翻,酒洒了一身,“林栖池!”
“少指点人家家事。”林世镜没好气道。
无论兵部还是翰林都一样,不管娶没娶妻,喝个三分醉嘴上就光明正大犯起浑。林世镜早年就嫌烦。
他真心想念三径风来的清净,想念和王若芙头靠头夜读的场景。
正想着寻个理由早退,就有个侍者走过来低声对林世镜说了两句话。
齐策耳目灵通,“哎,怎么了?找我们林大人什么事儿啊?”
林世镜起身,“抱歉诸位,我姨姐和姐夫在隔壁上房,我就先走了。”
齐策“嘁”了声,挥挥手让他走:“个不争气的,把媳妇家亲戚都当祖宗!”
隔壁清静得多,只有王若兰与陆晦坐在帘后。见他进来,王若兰平声对陆晦道:“夫君先出去吧,我有话同妹夫讲。”
陆晦八成喝多了,没好气道:“什么话非得单独讲?”
王若兰面不改色,“和我三妹妹有关。我妹妹的事情,夫君总不便旁听。”
过了会儿,陆晦才站起来,咣当带倒一片酒杯酒盏,他烦躁地踹了脚桌案,“叫人进来收拾!”
王若兰一点头,神色冷冰冰的。
陆晦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离开,见到林世镜,碍于官位高低又不得不恭敬朝他问个好。
林世镜态度也是淡淡,“质明客气。”
待陆晦走后,他方隔着帘子与王若兰对坐,问道:“不知姨姐为何寻我?”
王若兰默了会儿,方道:“我之前与三妹妹见了一面,她说的许多话我不大听得明白,恰逢今日你我巧遇,我便想向妹夫求个答案。”
“姨姐但说无妨。”
王若兰一抿唇,“三妹妹同我说,她就快离开神都了。”
林世镜疑心自己听错,再开口时险些咬到舌尖,“什么?”
王若兰微讶,“她竟不是和你一起吗?我还当是妹夫调任,她要随你赴任。”
席间一度沉寂。王若兰止不住想:那是为什么?王若芙是成了婚的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离开神都?
林世镜心尖轰然一震,翻起绵绵不绝的波浪来,他从起初的震惊,逐渐变成“似在意料之中”。
他不断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盘算着离开神都,离开他。
她早说过天高海阔自由行,他也知道她绝不想一生一世困锁神都。
可为什么连王若兰都知道了,他仍蒙在鼓里?
林世镜想,至少……至少她该说一声的……
若兰平复心中讶异,又道:“若不是同妹夫一起,我还真不知道三妹妹能去哪里。她一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女郎,出了神都能过什么日子呢?”
“兴许……在洛阳待腻了。”林世镜笑道,“想出去玩玩吧。”
王若兰目光一沉,“是吗?三妹妹还真是没心事啊。”她顿了一下,又笑着轻声道:“我倒真羡慕她,在家伯父婶母宠着,出嫁了还不用担起治家的责任来。”
林世镜只当耳边阵风吹过,恭敬又敷衍,“姨姐说笑了。要是没若芙操心,恒府未必能从朝中全身而退,李娘子一家也不见得能安然离开神都。”
提及亲娘,王若兰笑意微僵。片刻后她道:“既如此,想来三妹妹有她自己的成算。也是,当年你们快要成婚时,家里谁也没想到三妹妹竟入了章华殿。她秘密这样多,做姐姐的倒探听不得了。”
话里夹枪带棒,听得林世镜倒不禁发笑。
王若兰担着姐姐的名头,同王若芙从来都没什么交集。
最要紧的一点,王若兰如今算是陆府的人。王若芙同陆府虽算不得不共戴天,却也是有积年仇怨在。
虽不懂她何故提起章华殿听训旧事来挑拨他们夫妻,林世镜仍淡笑着轻飘飘道:“我都忘了的事,姨姐倒还记得清楚。”
“当真?”王若兰掀开帘子,直视着他,“其实不止章华殿听训。早在入明光殿不久,阿妹便开始躲今上了。之后种种,我都有所耳闻,莫非妹夫不知道?”
她瞳孔细而深邃,微眯起眼睛看人时,竟像一条毒蛇。
“何来种种?”林世镜靠上椅背,姿态松弛,“姨姐不如说来听听?”
王若兰轻叹了一声,方道:“妹夫何苦追问?我阿妹初见今上便失魂落魄地逃了出去,彼时我都看不明白是为何,哎,她那时才多大。”
林世镜却心道,原来如此。
王若兰口中的所谓“初见”,应当是王若芙死过一次后与萧颂的“重逢”。
初入明光殿……那便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
他第一次与她真真切切地搭上话,正是因为瞧见了她在莲华池,神色迷惘而哀痛。
脸色那样白,好像很害怕什么似的。
她靠池子太近了,林世镜几乎疑心她要跳下去。
所以他不大郑重地开口,提前结识了她。
原是因为她见到了萧子声,所以,整个人才像被愁绪浸透了,那么可怜。
王若兰又摆出歉意来,“是我多嘴了。你们夫妻如今琴瑟和鸣,想来从前的事也不重要……”
“姨姐。”林世镜忽地打断她,语气依然带笑,心平气和道,“何必演这些弯弯绕绕?我不知姨姐说这一通目的何在,但也看出来姨姐对若芙有些不满。不过没必要说给我听。”
王若兰听罢,偏过头,神色变了几变,“三妹妹倒真是福气好。”
“若芙纵和别人有矛盾,也没在我面前说过谁的不好。”林世镜道,“她脾性正直,不喜欢挑唆人。”
王若兰收拾好神情,又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妹夫既如此护她,那我便祝二位长长久久,死生不离了。”
林世镜回三径风来时王若芙还没睡,留了一盏暖黄的灯,执笔写着什么。
他解了披风,问她:“还忙着?”
王若芙将信纸收进书卷里,轻声道:“给楼凌写信。”
林世镜“嗯”了声,又对她道:“别写太久,伤口还没完全好呢。”
“知道了。”王若芙拖长声音,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以前没发觉你这么爱唠叨。”
“还说?”林世镜指骨敲了下她手背,“两道见骨的伤,皮肉都剜下来了。你把我吓死算了。”
“错了错了。”王若芙勾住他腰间玉带,“表兄罚吧,我都受着。”
林世镜解完最后一粒扣子,转过身去,拦腰将人捞起来,小心翼翼放在美人榻上。
王若芙抬眼看他,骄纵、狡黠。她年纪渐长,出落得越发动人。
她很漂亮,他几乎以为自己看习惯了。
但今日林世镜莫名发觉,她美得愈发蛮横,眼底灼灼,是浇不灭的火。就像新芽要钻出土壤,她仿佛也要冲破什么、挣开什么。
林世镜晃了神,耳边忽然响起齐策说的——她当你是什么?
随后,又是王若兰幽幽的声音——她就快离开神都了。
林世镜轻轻捏着她下巴,俯身断续错落地吻她湿软的唇,温度薄凉——如她这个人一样。
他流连地磨她唇瓣,听她呼吸不畅的低吟。缠绵悱恻地折磨她,到王若芙眼睛和嘴唇都水盈盈的,到她快要溺毙一般,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
林世镜单膝跪在榻上,将下巴搁在她肩膀,失神问道:
“罚你……我哪里敢罚你?”
从来都是你罚我。
林世镜闭上眼睛,“我今天见到你二姐姐了。她同我说……”
“说你要走了。”
“是真的吗?芙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