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阴关外,万山起伏连绵,塞上风烟笼罩峰峦,青黑混杂着雾白,错落成苍劲的线条。长天外孤鸿嘶鸣,凝成一道鸦色的影掠过蜿蜒山脉。
刺破天际的号角声自万里月行山中传出,刹那之间、万山之外,日光如金鳞撕开朦朦雾海。孤雁惊飞,霎时从高天摔落。
莽莽黄沙尽头,数不清的骏马极速奔来,铁蹄踏穿雁身,碎开第一泼血。血色溅上龙纹青旗,在“光”字末尾牢牢印下一痕深红。
日影之下三千旗阵赫然排开,迎风猎猎,那穿越黄沙压城而来的骑兵,正是镇守凤阴关百年的国朝藩篱——神光军。
长髯的乌丸守将大惊失色,立刻撕开了嗓子高喊:“敌袭!整兵!迎战!”
方才还静寂一片的荒野,顷刻刀光剑影,湟水与血海争流。
领头一骑千里白驹连过数十乌丸官兵,马上人银甲青披风,如一道灵蛇直捣阵眼,手中长剑一挑,血花呲溅,直直喷上堪称俊美的半边脸颊。那人却眼也不眨,青锋三尺斩落无数项上人头,势如破竹般杀到乌丸大将跟前。
乌丸守将怒喝一声,单手提六十斤长枪,猛然向前刺出,誓要直取面门,一招制胜。
然而长枪尚未挥起,白驹却已急转至他身后,细薄的剑刃韧如游丝,以任何人肉眼都无法捕捉的速度滑进了敌将心口。
极致的快、远超常人的灵巧,生生将长枪荡灭天下之势阻隔在摇篮之中。
轰——
枪尖钉入黄沙,敌将山岳一般的重躯颓然倒下。
马上人负手收剑,那刺目寒光斩了数不尽的敌兵,周遭一片血腥味,其杀人手段无比迅疾凌厉。
然而那一双被血色遮掩的眸,仍是宽容六道的慈悲,不见一丁点凛冽的杀气。
三刻间,神光军遍斩乌丸军旗,敌军慌乱溃败,四散而逃。
林世镜目光扫过黄沙、断臂、军旗,随后望向被月行山脉挡住的关内。
“穷寇莫追。”他徐徐道,“鸣金收兵。”
他眼睛忽地被刺了一下,低头看,才发觉平日贴心口藏着的和田玉长命锁不知何时翻了出来,金色的细链子在太阳底下泛起灼目的光。
林世镜指腹轻轻摩挲过每一痕凹陷,“降尔遐福”四个字的笔画在他掌心缓缓铺开。
崇武三年冬月,夏官侍郎并武威道行军总管林世镜领神光军突袭乌丸,大胜。适逢右骁卫大将军告老辞官,圣人便令林世镜补职。
诏谕传到神光军驻地,明黄帛书被蓝衣女将接下,连个水囊一把扔给林世镜。
“又高升了,栖池大将军。”
“楼大将军谬赞。”林世镜刚巡兵回来,随手把圣谕放到一边,打开水囊喝了口,又问道,“朝廷对姜峯的处置还没下来吗?”
楼凌坐直身子,“正要跟你说这个。”
她清清嗓子,一声冷笑,“今儿早上,朝廷以杀良冒功等等好几桩罪名,判处姜峯死刑,不必押解入神都,就地赐死——也是看在他是庄国夫人后代的份上,留个全尸。但是吧,这王八蛋也是贱进骨头里了,方才人来报,说姜峯自请斩刑,但有一个最后的愿望……”
楼凌手下的副将忍不了了,一巴掌拍桌子高声道:“二百村民被他斩首,混入敌军首级中冒领功勋,处以极刑都是轻的,倒还轮到他提要求了?”
林世镜目光渐深,问道:“他求什么?”
“他要我做行刑人,且……”楼凌顿了一下。
“且要死于‘远山紫’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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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剑光凛然!人在山外山,犹见一道紫。”
西平太守孔捷万般小心地抚过远山紫剑身,爱不释手,激动道,“能得见庄国夫人的神兵,我也此生无憾了!”
太守夫人“啧”了一声,嗔怪道:“你赶紧还给人家林姑娘,多没见识似的!”
“无碍。”一把清冽的声音平声道。
剑与声音的主人“林姑娘”坐在一旁,经年风尘奔波为她秀丽姿容蒙了一层坚韧的锐意,通身沉静如深潭,谈笑时,眉目尽是风波过后的舒展。
孔捷收了剑还给她,搓搓手道:
“这回咱们西平的疯人案能让朝廷如此关注,实在是仰赖林姑娘的功劳。我也是真没想到,姑娘看着文弱,结果《乌程县惊天贪墨案》和《保宁府军妓之死》竟都是你写的!”
“大人不必同我客气。”林姑娘温声道,“实则我行走南北,也见过不少痴人、疯人,大多过得都不好。因只是少数,朝廷与各地对他们也始终没有合适的保障。此次血案,根源也是朝廷执政的漏洞。针对这些‘疯人’的新政既从西平开始尝试,往后也得要孔大人多费心。”
孔捷正色点头,“正是。待朝廷派人来了之后,我定会细细揣摩商榷。”
孔夫人问道:“林姑娘可知要来咱们西平商榷新政的是哪位大人?”
林姑娘淡笑道:“我今早刚收到信,是秋官侍郎,齐策齐大人。”
朝霞淡淡隐去,西平郡牢狱深处,关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他眼睛微微向上翻起,口角偶尔流着涎水,因无法控制神态显得格外笨拙。
王若芙与他隔一道铁栏杆。看他盯着自己良久,才七歪八斜地走过来,结巴道:“饭……饭吗……”
她轻轻把放在栏杆后的饭碗往前推了一下。那人左看右看半晌,才知道低头,佝偻着身子抓起饭,一口一口地塞。
这是县里谁都认识的傻子。父母早亡,靠邻里施舍,跌跌撞撞地活到了三十多岁。
三月之前,他杀了隔壁一家四口,一个老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孩,分尸丢入井中。
那人憨憨傻傻地抬头,嘴角一圈米粒,瞪着她,好像认识她一样,“你……你……又来……”
王若芙学着他,把一句话掰得支离破碎,“死,怕不怕?”
那人转着眼睛想了很久,“怕……怕不死……”
王若芙默然,一句话叫她咀嚼良久。
“王……不是,那姓林的姑娘在这儿?你们就这么放她一个人进去?”门外传来大大咧咧的嗓音,不时伴有狱卒的解释声。
王若芙最后望了那人一眼,裹紧披风离开,走到一半恰好与朱红官袍的人撞上。
“王……!”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声道:“齐大人。”
“哎……哎!”齐策差点儿咬了舌头,抻着脖子环顾四周,“我说小林姑娘你也真是,天天就单枪匹马哪儿危险哪儿容易死人你往哪儿去。怎么说你林姑娘也是圣上面前的名人儿了,你林姑娘要有个好歹,这我怎么跟朝廷交代?怎么跟……咳咳,交代,你说是吧?林……姑娘?”
一连四个“林”,吵得王若芙忍不住蹙眉。
“齐大人。”她冷声道,“我们有那么熟吗?”
齐策挠了挠头,“我跟你是不熟,但我跟你……那个……你哥哥很熟嘛不是……”
陪伴齐策过来的孔捷微讶道:“没听林姑娘提过她还有兄长啊。”
“表的表的!”齐策嘿嘿一笑,“不重要。我这风尘仆仆过来,连口茶也没喝,咱先进去坐坐,这个‘西平新政’的事儿,得细聊!”
他格外刻意地看了王若芙一眼,“也请林姑娘一道,讲讲您写《西平疯人案》的始末。”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桩普通的杀人血案。
照例,凶手处以死刑。
彼时王若芙在附近县里,一听闻“疯子杀人案”,她便星夜兼程,总算赶得及在刑场喊一句“刀下留人”。
她鲜少拿出萧颂那枚金令,此次为证身份,不得不亮给孔捷看。孔捷顷刻便明了,她就是那位深入民间、卷涉数桩大案的“御用刀笔”。
疯人作案,动机何在?
王若芙为探寻这点幽微的“动机”,孤身与凶手在他家中度过了三个日夜,终于从他破碎不成文的言语中,窥见一丝半缕的“缘由”。
“等等……”齐策打断她,“你是说,凶手杀人,就是因为那个老汉当年抢了他一个馍馍?还不是白面的!是个糙米馍!他为了一个馍,杀了四口人?”
王若芙颔首,“我询问过邻里,他们都说凶手平时是个很老实的人,虽然笨些,但是从没有坏心。小孩子有时拿小石子砸他,他都不当回事。每次邻里把多余的粮食分他,他都会捧着馒头拜来拜去。”
齐策若有所思,“也就是一个所有人眼里好心的傻子,在乌漆嘛黑的夜里,手起刀落迅速杀了一家四口,然后思路清晰地分尸塞井。听起来很离谱啊?他是真傻吗?”
“是,他连话都说不全。”王若芙垂下眼帘,“跟他独处时,我怀疑,他为了杀人,其实已谋划了十几年。”
她瞳孔微缩,回忆起凶手家里的情景。
几乎荒废的灶头、几乎干涸的水井。井边一直放着一块磨刀石,光滑锃亮,一看便是常常使用。王若芙曾听他说过“十几个”、“不够用”之类的话。
齐策立刻抓到重点,“一个饭都不做、水都不挑,活下来全靠邻里施舍的人,却一直在磨刀?”
他满脸不可置信,“听起来很细致,但是为了一个馍杀人?”
孔捷立马接道:“他不是普通人,不可用常理揣度。正因此,林姑娘与我坚持要探寻动机。其实不止西平,我也听闻过不少疯子傻子伤人的案件,只是这一桩太过血腥。凶手杀人时,又冷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傻子。”
“也是……”齐策思索良久,“常人眼里的大事,傻子可能一点儿不懂。但常人不值一提的事,也许在他那里,就是一生过不去的坎。”
他话音刚落,孔捷便被夫人叫走。
关注这一类人群的“新政”如何在西平落定,暂时被齐策搁到一边。
他一脸衰容地看着王若芙,摇摇头感叹:“你真是个神人。那可是分尸案的凶手!你就手无寸铁地跟他待足三个日夜。林栖池要是知道了八成又得吐血。”
“吐什么血?”王若芙立刻蹙眉,敏锐捕捉到一个“又”字,当即问道,“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