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策一愣,忙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吐哪门子血?大将军好着呢!我瞎说的!呸呸呸呸!”
王若芙狐疑看过去,但齐策打死了主意不说,她也没办法。
“哎哟……”齐策眼神定在她脸上,做作地惊讶道,“王家妹妹,你这眉骨上一道伤是怎么来的?我方才还没看见!”
王若芙云淡风轻道:“那年在南广,逃命的时候摔倒了,被石子划了一道。”
她抬手碰了碰那道凸起的伤痕,“还好吧,不是很长,也不深。”
齐策哑然,面色青了又白,好不精彩,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的个天菩萨!”
“南广?就是你发现那儿曼陀罗华大量滥用致使成瘾,导致好几个村的百姓枯腐而亡?然后你也装自己吸上瘾了混进山沟沟里,查出南广县十几个官吏私自栽种曼陀罗华以此牟取暴利?最后上报朝廷一把给他们掘了?那个南广县?!”
他口条真顺,倒豆子似的说完。王若芙轻轻挑眉,“有必要重复一遍?”
“有必要!”齐策腾地站起来,来回踱步,“太有必要了!你知道你那封奏表谁批的吗!”
王若芙眼神一晃,“你要这么说,我之前不知道,现在也猜到了。”
萧颂予她奏表直达天听之权,但圣上本人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管她。除去第一封《乌程贪墨案》由萧颂亲自批复之外,其余大部分落款都是阁部重臣的名字。
包括林世镜。
《保宁府军妓之死》除外。王若芙收到批复后看了许久,才发觉那是延庆的字迹。
在她出走神都的这几年里,延庆竟然已经涉足朝局。
王若芙当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慨。原来当真,时过境迁,一切不知不觉间改变。
齐策呵呵冷笑,“好姑娘!他批完疯了三个月,要不是圣上、公主和我拦着,他能连夜亲自下山沟里捞你!”
“我连夜离开的南广,来不及等批复的奏表送到。”王若芙轻声道,“现在应该还压在郡府案头。”
齐策还是冷笑,笑到嘴角抽搐,“你真应该拿来看看,我怀疑那上头沾满了林大人的心头血!”
王若芙给他倒了杯茶,嘴唇张合,却是欲言又止。
她该问什么?她又能问什么呢?
齐策见她静了,那为林世镜不平的气忽然也都没了。他沉着脸坐下来,闷闷地说了句:“你不问问我他过得怎么样?还惦不惦念你?身边有没有新人?”
王若芙面无表情,“哦,他过得怎么样?”
齐策一炮没点起来,哑火了。王若芙对他后两个问题简直全然不在意。他只能挫败地缩缩脖子,“升官发财,天子之下第一臣。”
“那挺好的。”王若芙笑笑,“都是他应得的。”
齐策话锋一转,“那你呢?你接下来去哪儿?还回神都吗?”
“回神都还早着,再说吧。”王若芙语气无甚波澜,“来北边也是个意外,本来我应当还在岭南。接下来就顺着瀚海道走吧,也许回太原一趟。”
齐策若有所思。上回朝廷收到王若芙的来信,还是她在黄冈查察县侯滥征赋税一案。不过两月,人就辗转到了北境。
他不禁好奇问她:“什么意外?”
王若芙敷衍两句,没回答他。
第二日天色不大好,乌云密布,朔风凛凛,裹挟粗粝黄沙直扑人面。
杀了四口人的“傻子”跪在行刑台前,神色仍然迷茫。他两眼微微向上翻着,直盯监斩官,手上被牢牢绑住,却并不挣扎。
刽子手泼酒于长刀之上,那人也不过眨了眨眼。
齐策微一蹙眉,“再不通常理的人,也该惧怕生死吧?”
王若芙坐在一边,裹了一件厚厚的素白色披风。她蓦然想起天牢里的那句“怕不死。”
常人怕死,英雄不怕死,而这个靠别人施恩苟活于世几十年的杀人凶手,却怕不死。
她冥冥中摸索到一些罕见的“人心”,却终究难以感同身受。
直到监斩官扔下那只小小的火签,那人依然圆睁双目,仿佛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就要停驻此刻。
王若芙对上他的眼神,骤然呼吸一滞。
她不知为什么胸口很闷,对齐策道了句“我先走了”便转过身。
一刹那人头落地,血色冲天,罪人得到他该有的惩罚。
王若芙慢慢挪动脚步向前,冬风刮过耳畔,生疼。
她先想起了在义庄看到的那四具尸体,残缺不堪,可怖至极。然后又想起与凶手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蹲在庭院里,把磨刀石投入井中,再朝她走来,结巴地说着“回去,回去”。
她听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要回到牢狱里。
行走天地间,穿梭每一个角落,她只觉得世间永远不会变的是“混沌”。人是纯善与污浊的交织,世间是人与人的交织。
一滴水落在眼睫,王若芙仰头,密密的乌云不知何时弥散。
北境下雪了。
风雪凛凛,黄沙漫天,西北的冬天向来很长。
林世镜巡过边境线后回到军帐内,楼凌正咬着笔杆满面愁容,见到他来立马松了口气,展颜道:“你可算回来了!”
“听着不像好事。”林世镜维持着掀帘子的动作,一步不多往前,“你先说,怎么了?”
女将军眼里浮上一丝狠戾的狡黠,看得林世镜莫名背后一凉。
果然,楼凌清清嗓子道:“方才神都来了回信,姜峯自请斩刑一事,圣上允准了。”
说到此处,她太阳穴微微跳了一下,眉目愈发沉下去,“且,圣上命我们在神光军所有人面前行刑,以此警告——但凡再有杀良冒功者,必处以极刑。”
林世镜走到她面前坐下,“那他另一个请求呢?”
楼凌把涂成一团的信纸推给他,“这就是我刚刚烦的事儿!他要死于远山紫剑下,圣上也允了!”
她气得眉毛倒竖:“他也配?成日里钻营怎么领功升官,干出残害百姓以冒充敌军首级此等恶毒勾当的人,还想死在远山紫之下?他别脏了庄国夫人的剑才是!真是国朝之耻!”
林世镜仔细辨认楼凌涂改过好几遍的字迹,看清第一行是“寄予吾友若芙”。
他指尖莫名一颤,将那信纸放下,又平声道:“所以现在她得携着远山紫天长路远地赶过来,就为了斩杀这个逆贼?”
楼凌冷笑,“他做梦!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跟远山紫、跟庄国夫人沾上一点关系!”
楼大将军滔天怒火之下,甚至没人敢抬头直视她,人人噤若寒蝉,帐内一片静寂。
惟有林世镜沉吟片刻道:“让她过来一趟吧。”
楼凌愣了半天,一下哑火,她“啊”一声,才反应过来林世镜口中的“她”是谁,断续道:“但……但是阿芙也忙着呢吧……”
林世镜眉目平和,“我觉得姜峯身上能挖出更多东西来。所以我想让她来一趟,就当帮个忙。”
楼凌仍是蹙眉:“比如?”
“比如他犯下此等滔天大罪背后,是不是意味着国朝‘军功厘定’一道上仍有缺漏。”林世镜向后靠上椅背,“不过我不大擅长问询沟通,想来还是要请她最好。”
“你意思是……”楼凌组织语言,没组织明白,破罐破摔问,“你什么意思?”
林世镜耐心道:“就像当时,圣上下令废营妓制度,然仍有朝廷监管不到的地方,比如保宁府。所以若芙写了《保宁府军妓之死》,自下而上直抵中央,朝廷因此才发现了这些缺漏的角落。”
楼凌恍然大悟,接道:“……才能去弥补?”
她很快又道:“就是姜峯这人不能白死,得把他浑身上下都扒干净了,问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干、什么导致他这么干、他在害怕什么后果,对吧?”
林世镜点点头鼓励她,“举一反三了,楼大将军。”
楼凌又咬上笔杆,忖道:“你说的也是。我好像有回杀了个大将结果被人抢功,百口莫辩啊,气死我了!”
林世镜笑笑,“嗯,都说给她听吧。”
笔墨纸砚被楼凌叮呤咣当推过来,她理直气壮道:“那你给她写信。”
林世镜轻飘飘又推回去,“你写。你是神光军的人,我不是。”
楼凌还能输给他?当即又推过来,“你官儿大,你写。”
“楼大将军说笑了。”林世镜面不改色。
这下楼凌急了,霍然站起来,“不是,你跟我推来推去的干嘛呢?我是她朋友,你又是她哥哥又是她夫君的,这信你不写谁写?”
“我不是,三年前就不是了。”林世镜抬眼看她,淡淡道,“离绝信还在我手里,你要看吗?”
楼凌哑口无言,面色变了又变。
她真是全忘了这茬!
于是只能讪笑着坐下来,“不是……我这不是想着你是状元,你字儿好看,才想让你写嘛?”
军帐里一排人皆是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楼将军就这么谄媚地低头:
“我写,我写!”
楼凌咳了两声,对军帐内的副将们道:“那个,你们都出去看着他们演兵吧。”
她落下笔,刚写“阿芙”两个字,便心虚抬头问林世镜:“那个……我问一嘴啊,栖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林世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楼凌反正也写不出来,把笔一搁,抱臂道:“我光知道你们俩和离了,但是你也从来不提,我都不好意思问。其实我还真挺好奇的,感觉你俩不像过不到一起去的人。”
“等她来了你问她吧。”林世镜说完就起身,“我过两日就要回神都了。”
“哦。”
楼凌先是下意识应下,等她反应过来时林世镜已走远了。
“不是!你不等她了啊?!”
她对着林世镜的背影高声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