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圣谕查察民间大小事,奏章直达天听……
还是个女人!
郭夫人眼珠不停转着,这些话寻常人家听不出来深意,她一个府尹夫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揭发乌程县令贪墨的是个女人,这事儿她早有耳闻。只是从来不信。
那署名单一个“林”字的一篇篇文章背后,是乌程县乃至整个吴地错综复杂的官场根系,是南广毒窟的尸山血海,保宁府更是远在边境,君令有所不受的鱼龙混杂之地。
因此即使官场之内传闻“林”是个姑娘,她仍不曾信过。
怎么可能呢?怎么做到的呢?
郭三郎“嘁”了一声,嗤笑道:“还有女人当官的?她若能是天子座下臣,我又如何不是……”
他话音未落,却被郭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后背。
郭三郎讶然回身,“阿娘?!”
郭夫人却顾不得他,咬牙切齿站起来,对林景姿摆出笑脸:“原是我有眼无珠,没想到那传闻里的英才,竟就在眼前。”
她一把拽过郭三郎,逼他对王若芙低头:“三郎,快来。圣上金令在此,你得管三姑娘叫一声‘大人’。”
王若芙侧过头,“不必了。我不算正经官身,也不欲以势压人。今天最重要的是我妹妹的婚事。”
郭夫人赔笑道:“是,是。方才那些话姑娘且就当没听见,都是我老糊涂了,说错了!从今起我们家定好好为五姑娘备聘礼,一定让五姑娘风风光光嫁进……”
“不必。”王若芙轻声道,“之前的聘礼会退回来,这桩婚事还是算了。”
郭夫人平生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她瞧着林景姿与王若蔷都不说话的样子,只得狠狠剜了郭三郎一眼,继续硬着头皮劝王若芙:
“说真的,三姑娘,我们郭家虽算不上名门,但也是太原府数一数二的人家,五姑娘若不跟我们家结亲,未来不见得能找到更好的了。”
郭夫人讨好笑笑,“三姑娘总不能让五姑娘像您一样,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夫家吧……何况姑娘也不能在兰台干一辈子,对吧?”
她这股油滑的劲儿比之卢夫人更甚,王若芙最懒与这种人打交道。
“夫人说的我听不明白。”王若芙一点儿不给面子,直接道,“今日无论夫人点不点头,若蔷都不可能进郭家的门。夫人愿意最好,我们不必闹得很难看。夫人若不愿意也没用,毕竟你们家不可能强绑了我妹妹。”
她说完便站起来,若蔷跟在她后面,对郭三郎冷冷道:“二位另谋高就吧,我们家不奉陪了!”
王崇刚钓鱼回来就听说了这个消息,气得闯进王若芙与若蔷的房间,高声道:“你们俩真是!折腾什么呢!”
若蔷翻个白眼,低声对王若芙道:“阿姐,你来应付他。”
王崇来回踱步,急道:“郭家在太原虽不算一手遮天,那也是鼎鼎有名的人家。我说破了嘴皮子才让人家答应娶若蔷!否则你以为咱们家现在还能攀上谁?郭家这么好的门楣还愿意跟我们结亲的,那可不多见了!”
“所以?”王若芙径自撇去茶汤上的浮沫,递给若蔷。
王崇愕然,“所……所以人家给若蔷点儿委屈受,那不都是应该的嘛……”
“砰”的一声,是王若芙重重搁下了手里的茶盏。
王崇骇了一跳,再看过去只能瞥见那线条刻薄锐利的半张侧脸。
王若芙无波无澜道:“父亲倒是说得轻巧。”
恰巧,林景姿走了进来,瞧见这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平声道:“阿芙,阿蔷,和父亲说话注意些分寸。”
王崇指着王若芙,“听见没有!”
林景姿适时给王崇斟茶,又道:“主君也先问问清楚再斥责。今日郭家那做派,确确实实是嫁不得的。我们家虽没落了,却也不该任人欺凌。”
“可不是。”若蔷哼道,“我就发觉了,今天郭家绝对是故意让我听见的!他们还当给我个下马威,让我知道知道厉害,进去夹着尾巴做人。那我是能忍他们的?我能受这委屈?”
王崇一拍桌案,“怎么不能!你嫁进去难不成还是当祖宗的?”
王若芙拧眉不耐道:“行了,你少说两句,没一句听着像样的。”
当爹的一愣,竟还真被她唬住一刹。反应过来又高声道:“……你这什么意思?”
王若芙更不耐烦了,“没脑子就闭嘴。”
王崇当即要发作,气得浑身发抖,一会儿看林景姿,一会儿瞪王若芙:“你……你……!”
末了看着王若芙腰上那金灿灿的圣上令牌还是闭了嘴,灰溜溜地出门,摆不出丝毫当爹的架势。
临走前还嘟囔了句,“等栖池来了我不信他管不了你。”
王若芙没好气道:“他祖宗来了也管不了我。”
若蔷看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眨巴眨巴,咽咽口水道:“阿姐,你现在脾气还真是……”
大变样了。
若蔷咂舌摇头,“我今天真没想到,竟然是我在劝你别冲动。”
这太可怕了……
她摸了摸若蔷头发,随后又看向林景姿。林景姿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
王若芙沉默片刻,方回答:“若蔷受委屈了。”
若蔷立刻“哎呀”了一声,黏着她道:“才没有呢!”
林景姿却是若有所思,轻声道:“虎落平阳,遭人冷眼也是常事。”
到底太原王氏曾经的门楣太高了,骤然跌落,天晓得背后有多少看笑话的人?
王若芙低声问:“母亲,你会怪我吗?”
怪我一意孤行地要退让,要捐出万贯家财,致使如今若蔷遭人磋磨,家里一落千丈。
若蔷抬眼,看了看王若芙,又看了看林景姿。最后什么也没说,轻轻摩挲了一下王若芙的手臂。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林景姿笑了一下,“现在这样已是最好了。”
比起狼狈出逃的王谢,和举家覆灭的崔氏,恒府的结局已算得上很好很好了。
似乎,他们家“退”得很及时,很识时务。
要是三年前,王若芙一定会觉得这是最正确的做法。
可她行走人间足足一千多个日夜,手上真正沾了鲜血,才发觉有时“抗争”也是一条路。
弱者,才一味容忍。
王若芙望了眼若蔷,明媚俏丽的女孩子轻轻地哼着歌清扫台面,手上生了劳作的薄茧。
她收了若蔷换下来的衣衫。寒冬腊月里,冷水没过她掌心长长的两道疤。
陈旧素雅的衫子与她的手指一起泡透了,指骨冻出病态的红。
昨日祖母握着她的手,抚过掌心的疤痕和茧子,险些落了眼泪,说着“好孩子何苦受这些罪呢?”
王若芙只是温声道:“家里无人做官了,若要避免就此败落下去,少不得有人与神都搭上线。”
最安全的、最不会惹萧颂疑心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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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镜收到林景姿的信,已是事发半月之后。彼时他正在齐策的接风宴上,看到信中所写,不禁一皱眉。
齐策从酒鬼堆里钻出来,走到露台,凑在林世镜边上,好奇问:“咋了这是?愁眉不展啊,小林大人。”
林世镜将信收了起来,问齐策:“朝中有没有未定亲的男子?十七八岁上下,人品好些的。”
“有肯定是有吧,我齐打听给你探探去。”齐策愣了愣,爽快地应下来,又问,“你家哪个女郎要定亲了吗?怎么还劳动你来操心?”
风抚平他眉间,林世镜缓缓道:“是我在太原的表妹。”
齐策也是同他一道长大的。闻言挠了挠头,立刻恍然大悟:“阿蔷啊?哎,不是说小姑娘在太原定了婚事吗?”
“那家人对她不好。”林世镜垂眸,淡淡道,“她姐姐替她退了。”
“哦。那是该退……等会儿的!”
齐策忽地瞪大眼睛,“阿蔷她姐姐?不就是……?!”
……那个不能提的名字!
齐策生生把“芙”字咽了下去,偷瞥林世镜的神情。
那人俊俏的脸上迸出一丝很浅很浅的裂纹,向来带三分笑的桃花眼晃了一下。如同穿堂风震碎窗纱,王若芙仍是林世镜心底的骇浪惊涛。
他从来不藏,也藏不住。
齐策作为整个神都近三个月来惟一亲眼见过王若芙的人,此刻只能无比僵硬地转过话锋,舌头差点抽了筋。
“那……那个,我大概给阿蔷打听什么样的啊?咱家小妹妹喜欢哪样的郎君?”
林世镜却也答不上来,只能道:“也不急。你打听得详细些,我再写信过去,让阿蔷自己选吧。”
“那行。”齐策应道,“阿蔷那脾气,我得给她找个软乎点儿的、能受她欺负的人。”
阿蔷婚事的话题一揭过去,林世镜又静默了下去。
他站在风里,倚着露台栏杆,一身天水碧,腰间悬一块麒麟白璧,形容姿态仍是当年潇洒的小状元。
但齐策愈发看出他的空落落。
如何别后,三换梅枝。
不相见,只相思。「注」
齐策叹了口气,冒着生命风险问林世镜:“栖池,当我多嘴一句。”
林世镜无言,示意他继续说。
齐策便硬着头皮道:“我这回见着了芙姑娘,我瞧她那意思,今生今世未必还能在哪处定居下来,更别提回神都了。你说……你还真就这么过一辈子啊?你爹娘也急啊,裴姨上次见我,还催我劝劝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了。”
他这口气简直叹个没完,又接着道:“长公主替你寻了多少桩好姻缘,你都回绝了。但说真的,你再怎么放不下,人家芙姑娘也放下了。她若不回来,你们今生又还有几面可见?”
齐策拍了拍他肩膀:“往前走吧,栖池。她早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