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们对着空荡荡的入口沉默了许久。
最终,孝公开口了:
“都散了吧,别杵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出去乱说。”
他们全都杵在这 ,等一会儿府君发现政儿不见了,又瞧见他们围在这儿,岂不是立刻就能意识到人去了哪里?
虽然他们不能给政儿帮忙,但也不好留下添乱。
众人默契地各自出门,回家去了。
嬴稷抬步走出去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去。
子楚立刻警觉回头:
“祖父这是要去哪里?”
嬴稷状似随意地答道:
“寡人那墓穴住着太逼仄了,住久了心情不好。正好政儿这里宫殿多,寡人四处看看,回头跟政儿要间宫殿住。”
说着还抱怨起来。
什么自己以前在哪个宫室住久了都习惯了,死到地府被迫住墓室实在难熬。幸好政儿和阿苏聪明,把地宫布置成了宫殿的模样,可算有个活人能住的地盘了。
子楚默默盯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嬴稷:……
倒霉孙子可真难糊弄。
嬴稷只好实话实说:
“趁着政儿不在,寡人去看看阿苏给寡人画的画像。”
要是可以拿回自己家就最好不过了。
以前秦国的画师水平有限,给君王画的画像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后来阿苏自学成才能画漂亮的写实画,就遵照着史书里的描述给太庙的先祖们都画了新的画像。
其实和他们本人相似度有限,可架不住它好看啊。就像是美颜滤镜开大了之后的照片,要是能放在身边天天欣赏,心情都能好不少。
那画原本只在太庙里放着的,后来扶苏又画了一份放进了地宫里。嬴稷就琢磨着,这得是他乖乖玄孙给他留的礼物吧?
既然是给他的礼物,他提前拿走有什么问题!
嬴稷理直气壮起来:
“寡人去找找,找到了正好带回家。”
子楚露出了微笑:
“孙儿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
不问自取是为偷,政儿对他儿子的画作有多宝贝大家有目共睹。嬴稷今天敢拿走,明天就要挨揍。
嬴稷不信邪:
“寡人是他曾祖父!”
曾祖父拿曾孙一点东西怎么了?这不是本来就该他主动孝敬的吗?
而且他拿的也不是别的,是他自己的画像。都是他自己的画像了,为什么不能拿!
子楚不再管他,转身离开。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待来日政儿回家,他就去告知政儿此事。顺便修复一下父子关系,届时他一定会真诚感激昭襄王的付出。
始皇穿过屏障来到阳世之后,明显感觉到了灼烧感。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上高悬的烈日。
想了想,将功德覆盖在自己身上,并且调整成无色透明的状态。很快,灼烧感减轻了不少。
只是功德也开始被消耗减少,需要时时补充。
始皇又尝试着调整了一下功德能量的厚度,迅速掌握了最佳比例。但他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主动削弱了功德供给,然后走到树荫底下。
没有阳日直晒后,灼烧感消失,功德的消耗速度减弱。
经过仔细的对比实验,他发现唯一的影响因素就是直晒。
但凡被晒到一星半点,就会产生灼烧感,感觉的强烈程度和今日阳光的灿烂程度成正比。
而站在建筑物之类的遮挡下,则不存在伤害。哪怕有类似镜面的东西反射光线,也依然无事发生。
始皇还伸出一只没有包裹的手放在阳光下试探,想弄清楚阳光到底在灼烧什么东西。结果发现手掌慢慢变得透明了些,把手放回阴凉处,又会缓慢变回实体。
他若有所思。
其他鬼魂受伤时或许也是这样的表现,魂体变得透明。彻底透明的时候,应该就是阴寿耗尽之时,会被强制投胎。
魂体的自愈消耗了一部分功德,不知道比起正常打架受伤的消耗是多还是少。
应该更多,毕竟用功德抵挡阳光的伤害就消耗巨大,没道理修补这种伤势的魂体会便宜。
始皇之所以有闲心在这里试验这东西,主要是因为扶苏还没抵达骊山。
他现在跑去找儿子,虽然可以在半路上碰见。但他担忧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扶苏见到他一个激动晕过去了,都不好就近找地方静养。
不如先等人抵达骊山,入住这里的宫室之后,他再现身。
始皇在四处转了转,思索儿子一会儿会挑哪个宫室居住。
若论精美程度,应该是中城区上方的主宫室最佳。然而那处距离地宫入口较远,扶苏或许不愿入住。
最后始皇挑了个最近的,进去等待。
秦皇车架没多久就赶至骊山。
扶苏一下车立刻朝地宫入口走去,夏太医的小徒弟跟在后头劝说他先进屋休息片刻再下地宫。
小徒弟板着脸十分严肃:
“陛下,您这样万一晕倒在地宫里,怕是要吓着始皇帝陛下。”
他是会劝人的。
扶苏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了,下令道:
“先进屋休整片刻。”
扶苏还不知道他爹已经出来了,还以为父亲被困在了皇陵之中。否则以父亲的性格,绝不会让人替他送信去咸阳,而是会亲至咸阳与他联络。
始皇站在廊檐下远眺这边。
刚刚还在思考是直接过去找儿子,把儿子拉进这边宫室中。还是等儿子进入甬道,在甬道里将人拦下。
没成想夏无且这个徒孙挺会劝人的。
以前夏无且当主治太医的时候,劝人的能力几近于无,他家太子总和不许他多吃甜食的夏无且对着干。
后来夏无且的徒弟夏太医接替了他,好了很多。虽然他也不会劝人,但夏太医为人比较机灵,总能想到法子满足太子的离谱要求。
现在夏太医年纪也大了,轮到小徒孙扛起大梁。这人既不像夏无且那样耿直,也不像夏太医那么圆滑,却意外地能劝动扶苏。
始皇以前对他没什么印象,想来是这半年才正式出师开始行医的。
见儿子被众人簇拥着走过来,始皇稍稍避了避。
避开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不在阳光下,所以没套上功德护盾。活人大约是碰不到他的,完全没有必要避让。
扶苏已经进入了屋中。
侍者连忙打来清水为陛下更衣洗漱,初夏时节赶来骊山,陛下出了一身汗。
扶苏满脑子都是父亲,催促侍者快些。
更衣完毕又被小夏太医塞过来几粒药丸,说是可以清暑降燥,还能平心静气,让人不容易因过于激动而晕厥。
扶苏:……朕怎么可能这么没出息!
但他还是把药吃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不能任性。
始皇等儿子把药吃了,准备起身下地宫的时候,才伸出手。他用包裹了功德的手掌握住了儿子的手,然后趁他愣神,在手心写了个“安”字。
因为不确定要用多少功德才能让自己触碰到活人,触碰生命体和死物或许需要耗费的功德不同。
所以始皇给自己套了非常厚的功德盾,同时还进行了极致压缩,担心太厚会影响行动。
反正无论他给多给少,该消耗多少就是多少,不会因为给的多就额外消耗一大堆。
但始皇很快发现,功德薄膜没影响他的操作。就算他不压缩,那层能量团其实也干扰不了什么,它不是气体团可以挤开别的物品。
扶苏陡然被看不见的存在握住手,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太医给的药丸还没厉害到真能让他就此保持冷静、不会晕厥的程度,毕竟又不是后世精确提炼合成的现代药物。
可扶苏还是迅速稳住了。
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既然都见识过父亲显灵了,那心里自然早有会碰见哪些情况的准备。
扶苏心脏狂跳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喜。他还以为自己顶多能和父亲隔着纸张以文字交流,想不到竟还能直接接触。
他端住了表情没有让人看出端倪。
始皇帝显灵的消息目前已经被他命将作少府封锁住了,他暂时也没有广而告之的想法。
一是魂魄显灵这样的事情怕会引起天下动荡,二是他也担忧知道的人多了可能会对父亲产生不利影响。
到底要不要公开,他得问过父亲的意见。
之前小夏太医虽然用了“您晕倒在地宫会吓着始皇帝”的说辞劝人,实际上小夏太医压根没觉得始皇帝真能看见这一幕,他就是找个借口而已。
扶苏深吸一口气:
“朕有些乏了,还是休息片刻再去地宫探望父亲吧。”
众人一听立刻喜形于色,连忙为陛下安排床榻。扶苏等里屋布置好后就遣退了所有人,迫不及待地看向周围的虚空。
他不知道父亲在哪里,试探着问:
“阿父?”
始皇轻轻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大,但这个力道一直存在着,就让扶苏十分安心。
始皇尝试出声应答儿子,可惜扶苏似乎听不见。他暂时还没想出在声音上覆盖功德的办法,哪怕用功德包裹颈部也没有任何作用。
还是只能写字交流。
始皇略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太贪心。
扶苏仿佛盲人摸索一般伸出手,顺着肩膀上的触感去寻找父亲的位置。
始皇无奈地看着儿子的手穿过自己没有覆盖功德的身躯,场面还有点莫名惊悚。见扶苏神情认真且执着,叹了口气,只好等他手拿开后给浑身裹住功德。
本来他想着是不是该节省着点用,哪怕钱多看着花不完的样子,也不能浪费。万一哪天花着花着当真花完了,那会很麻烦。
可看到儿子这可怜巴巴找爹的模样,始皇哪里还能狠得下心。
他主动收回按着儿子肩膀的手,在扶苏露出惊慌表情的下一秒,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扶苏瞬间安心下来:
“阿父,我碰到你了。”
始皇摸了摸他的发顶,像他幼时那样安抚他。
年老的儿子依偎在年轻父亲的怀抱里,这个场面本该看起来很诡异的。好在周围没有围观群众,况且旁人也看不见魂体。
始皇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他的心态暂时还没从八十岁老者调整过来。
他生前看儿子就是跟看小孩一样,死后自然也不会改。扶苏多大在他眼里都和没长大是一样的,永远需要他庇佑。
片刻后他拍拍黏人的孩子,示意扶苏松开自己。然后牵着儿子的手走向桌案,拉着他坐下。
扶苏立刻会意,亲自给父亲研墨。
始皇提笔写了几句话,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父子俩默契十足,不用说得太明白。很多内容始皇只要稍稍提几个字,扶苏就能瞬间领悟,给父亲节省了许多功德。
接着,始皇又教导着扶苏学会了数字的用法。
扶苏若有所思:
“父亲在担忧功德不够用吗?无妨,我来为父亲算一算。”
这个位面的扶苏天生擅长数算方面的东西,也是因此他极擅经商和打经济战。靠着这个本事帮大秦赚取了大量钱财,推动了秦土的商贸繁荣。
比起计算国际贸易相关的内容,算这点功德耗费量简直小菜一碟。他很快接过笔,迅速打起草稿来。
始皇帝自己也能算,只是他在阳世写字会消耗大量功德。在不清楚自己这些功德能用多久之前,还是得尽量节省。
这会儿他就收回了功德薄膜,也没再继续牵着儿子的手。
始皇大致给出了几个不同行为的功德消耗量,以一秒钟为单位。
时分秒这样的计时方式还是他跟着先祖们学的,据说地府都在用这个。每个魂魄随身携带的直播光屏上也有电子时钟,对照着时钟计算会方便很多。
这些东西都是地府常识了,其实不需要旁人教导,魂魄都能瞬间领悟。
然而先祖们总是忧虑始皇可能搞不懂这些,毕竟八十岁老人学习效率低下很正常,就抓着始皇反复教了一堆东西。
虽然都是白教浪费时间,但他们的教导却叫始皇知道了该怎么把这些教给没接触过它们的活人。
始皇有样学样,照着先祖们的教法又教了儿子一遍。
扶苏于是了解了一日大致有86400秒,以此来计算如果父亲时时刻刻维持和活人以及阳世物品大面积接触的状态,一天要花费多少功德。
然后再推算出一年花费多少、十年、一百年……
这种大数额的乘法算起来并不容易,扶苏干脆就简略了。以一天9万秒取整计算,消耗宁愿往大了算不往小了算,留下充足的余裕。
就这样,最后扶苏得出结论:
“父亲这么多的功德,在阳间待百万年也花不光。”
扶苏只计算了百万年要花多少,然后对照了一下父亲的存款余额,仍是九牛一毛。
那就没必要继续算了。
始皇颔首,而后又想起儿子看不见,便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自己知道了。
但始皇很快又忧虑起别的。
他拿过笔在纸上写字,这次不用节省功德了,可以畅所欲言。
始皇写道自己功德用不完,却不知儿子日后去了地府功德可够用。先祖们似乎不太够用的样子,他或许还得接济先祖。
扶苏立刻皱眉:
“先祖们竟如此不争气吗?”
这样岂不是会拖累父亲?!
说完就被父亲用笔尾敲了一下脑袋。
以前这臭小子嘴上不把门胡乱开口也就罢了,那时他们也不知道先祖在地府还能得知阳世的事情。
如今既然知道了,始皇自然得盯着点儿子,不许他再说大逆不道的话得罪祖宗。
扶苏捂住额头:
“我知道了,我不说了。”
始皇这才接着写下去。
他打算想法子帮儿子多赚点功德,这样以后儿子也可以不受拘束地过日子。若是不成也不要紧,扶苏以后啃老花他的钱他也不介意。
只是这样的话,他就要削减一点给祖宗们的花销了。
穷祖宗可以,穷儿子不行。
先祖们也不好意思和晚辈争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