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心下一沉,只得伸手去接。
姚华音倏然向旁边拿开,“你可知道我为何单单把这份卷宗放在此处?”
行云神色慌乱,不敢直视她。
“你从小在紫云山长大,一定听说过八年前俞家军造反的事吧?”
行云闷声低头,指甲深深嵌在掌心里。
“怎么不说话?”姚华音站起身,直视他的眼睛。
行云目光黯淡,向一旁躲闪,喉咙像是哽住,发不出声音,嘘声念道:“姐姐……”
姚华音笑声打断他,手中的卷宗摔在他胸前,“收进库阁吧。”
行云一把按住,转身进了库阁,大门关上,与外面隔绝。
姚华音既然猜到他的身份,也一定早就知道他曾经动过这份卷宗。
行云靠着门坐在地上,内疚再度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告诫自己,大错已然铸成,继续沉浸在痛苦里也于事无补,是他欠她的,不管她怎样对待他,都是他该承受的,余下的日子里,他会慢慢补偿她。
他走到格子架前,把八年前的卷宗摆上去。
弘文堂里,阳光直直射入,无数尘埃在空气中漂浮,桌案上琉璃盘里放着两个石榴,表面光滑发亮。
内院里石榴树上的果实已经落的差不多了,这两个算是今年最后,也最好的了。
“姐姐。”行云走到姚华音身边,小声唤道。
“都整理完了?坐吧。”姚华音没有抬眼,但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行云在她身边坐下,用湿布巾擦了手,拿起石榴一点点剥出果粒放在碟子里,送到她手边,姚华音瞟一眼,继续提笔写着。
行云不再打扰她,垂头坐着,眼皮像是坠了千斤重物,怎么也抬不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偏斜,枕在姚华音肩上不动了。
姚华音冷漠地耸肩又停下,收住笔,缓缓转头看他。
八年了,她早已经记不清他小时候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分明还是那样清澈,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朝夕相处半年,扪心自问,她当真就完全认不出他吗?
是她不敢奢望,害怕陷入美梦,又一朝梦醒。
可惜她还是没能躲过,她的子钦还活着,却一心想用最不堪的手段置她于死地。
她本以为可以做到像他一样,为达目的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但是她做不到。
她恨他欺骗她,折辱她,更恨他一手毁了她此生最最珍视的感情,她宁愿他召集俞家旧部,与她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
侍卫进门通报,她回神时,笔下已经乱做一团。
行云回府的消息传到小院时,谢宴正悠闲地坐在秋千上,对着几个失宠的面首颐指气使。
身边少了一个劲敌,姚华音又承诺会听他抚琴,今后必能继续受宠,没想到行云竟然又回来了,还和以前一样陪在姚华音身边,无异于晴空霹雳。
谢宴顾不得被面首们嘲讽,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地进堂,正好撞见行云枕在姚华音肩上睡着,脑子里轰一声响,哭腔跪地:“主君说过要听空山抚琴,主君忘了吗?”
行云被吵醒,眯着眼,怔怔地向堂下望着,姚华音瞥他一眼,轻笑道:“自然没忘,今晚酉时,你们几个一起进内院伺候便是。”
入夜,姚华音命人在内院书房附近的厅室里摆满了美酒,歪在榻上,边喝酒边听谢宴抚琴,行云低着头站在她身侧,手指不断搓弄着道袍两边的飘带。
城主府从没有让玄衣铁卫深夜带出府还能活着回来的先例,谢宴一时摸不清姚华音对行云的态度,边抚琴边冷眼看着他。
面首们听说他夜里还是和之前一样,宿在姚华音房里,都不敢越过他去讨好姚华音,围站在榻周围观望,气氛一时有些冷。
一个长的白白净净的壮着胆,率先自荐,“主君,奴学了一套戏法,给主君助兴。”
姚华音端着酒杯在面前轻轻摇晃,闻着酒香,挑眸看过去。
那人从衣袖里翻出一块碎银子,在双手之间来回倒弄,往高处一抛,落入手心时手腕一个翻转,再摊开时消失不见。
姚华音意兴阑珊,瞟一眼行云,仰头把杯中酒饮尽,体内的寒意散去,面颊沁出些细汗来。
旁边的面首忙展开折扇轻轻扇着,她一把夺过,勾勾手指叫变戏法的面首到跟前来,合拢折扇,伸进他衣袖里拨弄,碎银子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找到了”,她唇角微挑,众面首见她来了兴致,笑着连声称赞,陪着她举杯豪饮。
推杯换盏间酒水险些撒在鞋尖上,行云垂着头向后退了两步,众人都看得出姚华音对他冷漠,不再顾及他,脸上纷纷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姚华音难得召见,谢宴虽不满与众人一同服侍,但见行云如今也失了宠,笑意嘲讽,指下用了劲力,琴声随之亢奋。
黑瘦的面首端起酒壶,弯下腰给姚华音的杯中倒满,赔笑道:“主君,奴这几日练了一套拳法,比不得主君技艺高超,若不嫌弃,奴便献丑了。”
他全无武功底子,拳打的软绵绵的,好在身体还算舒展,倒也算不上难看,一套拳打完,呼哧带喘地站在榻前,衣襟松散,露出胸腹清晰的肌理。
姚华音盯着他的半裸的上身瞧,饮尽杯中酒,手中折扇贴着他紧实的胸腹滑下,“拳打得不错。”
那面首身前肌肉一缩,忙又倒了一杯酒敬上,“主君可愿喝了奴这杯酒?”
姚华音抬眸看他,接过酒杯喝下。
以往众面首在内院陪侍,为博她欢心,故意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坦露上身的不在少数,她都只是随意一瞥,视如木雕泥塑,从未有过这等热切的神色,众面首兴奋难掩,端着酒杯一齐围上来,“主君,也喝了奴这杯吧?”
姚华音难得没有拒绝,接连饮尽。
行云始终低着头,没有防备,被挤的趔趄着向后退开两步,鞋尖上沾了酒水,他默默蹲下身,伸手拂净,手指已经被飘带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
胸口憋闷的难受,他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缝隙看过去,姚华音向旁侧一瞥,刚好对上他的视线,就势伸手过来,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你呢,有什么要表演给本城主看的?”
众面首瞬时安静下来,纷纷不情愿地向旁边让开,行云咽下苦涩,端起酒杯上前,低低道:“我陪姐姐喝了这杯吧。”
姚华音目光不移,轻笑道:“好啊,你喂我。”
周围的面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带着几分敌意,行云把酒杯送到姚华音唇边,她含住边沿,等着他喂入口中。
行云抿着嘴,缓缓向上抬着酒杯,再收回时,指尖不觉微微发颤,原来他在她眼里已经与旁的面首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谢宴见不得几个早就失宠的面首在他面前魅惑姚华音,更担心行云会复宠,气得咬紧后槽牙。
好容易一曲终了,到案前灌酒壮胆,又为姚华音倒了一杯,推开行云坐在榻上,语气幽怨,“主君,空山想要主君喝过的!”
姚华音的视线从行云身上收回,揽谢宴入怀,挑眉笑道:“你琴弹的好,本城主便赏了你。”说罢在酒杯上抿了一口后送到他唇边。
杯口处沾了一块大红色的唇脂印,谢宴激动的呼吸急促,就着唇印的地方饮尽,面首们从未想过他竟会有这等殊荣,不敢在姚华音面前过分表露嫉妒之心,继续敬酒陪着笑。
周遭酒气冲鼻,吵杂的笑声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行云不愿看见,目光却像不受控制,悄然望向人群中那抹亮眼的红,片刻后把空酒杯放在案几上,落寞地退出厅外。
外面阴云密布,蒙蒙细雨遮蔽的视线不清,不远处的几盏石灯还亮着,冷风灌进灯罩,吹的烛火跃动不止。
行云漫无目的地向东边走,身后刺耳的欢笑声渐渐听不见,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雨水落在脸上,胸口的憋闷感却并未减弱分毫。
他知道自己介意的并不是姚华音把他当做面首一样看待,是他有错在先,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却无法接受她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亲近。
他会嫉妒,会心痛,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说好的陪伴她,补偿她,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期盼,盼望着有朝一日姚华音会原谅他,和他重归于好,可惜隔着尸山血海,他们之间就如同破镜一样,注定难以重圆。
行云眼神黯淡,脚下一直未停,身上的道袍被雨水浸透也浑然不觉,回神时已经到了禁地门口。
玄衣铁卫隐于树上,一直没有现身阻止,他摘去门上的挂锁,推门进院,点亮六角灯笼。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所有的纷扰都被屏蔽在外,雨水击打在石榴树上,啪嗒啪嗒地响,熟透的石榴散落在地上,随处可见,甜香混着泥土的味道,沁人心脾。
他沿着石子路走到尽头,推开小舍的门,面对着木屏风坐下,手里的灯笼高高举起,画上两个在桃林里追赶的少年变的鲜活,他抬手轻柔地抚摸着,笑容盈满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