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伧子,南人对北人的蔑称。
谢苒脚下不停,与王家两兄弟交谈着走远了。待送走二人,她借口有东西忘了买,让同行的女仆先一步回府,独自匆匆回到了摊位前。此时看客散尽,人贩正收拾东西打算离去。听到谢苒想要选购奴隶,人贩诧异地把谢苒看了一回,朗声到:“买可以,咱先说好了,得办文书。而且价钱不会低。”
谢苒愣住了。她竟忘了,自从建业被攻破,她本人和人贩手里的“货”一样变成了别家奴仆,哪有资格购买奴隶呢?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劳驾,我是替家中主人相看的。”说着掏出一串二十枚钱递过去:“可以先付定。”
“尊府何处?”人贩嘬着牙花,随即往脚下唾了一口。先以为这批尾货得砸手里了,没想到临了来一冤大头,不宰一把真说不过去。
“我家主人姓王。”
听到一个“王”字,男人稍稍收敛,左手摩挲着二十个铜钱,右手竖起食指在谢苒面前晃了晃:“最低一百一个。”
“人随我挑?”谢苒回头,注视着歪坐在地的女人。
“人随你挑。”男人乐了。
谢苒典当了一个戒环,得了五百钱,雇佣一名跑腿的到王衍家送信,幸运的是王衍兄弟刚好从外头回来,大门处正碰上。
瞥了一眼简板上明显属于女人的笔迹,王澄忍不住提醒说:“阿兄不要太过分,小心大嫂晚上和你吵。”
王衍瞪了自己弟弟一眼,拿起信件放到光亮处,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简板。苏夫人在信中请他帮忙提供官府文书,好让她正大光明地买个奴隶回家。有趣的是,信上言之凿凿说,购买奴隶的需求是王家兄弟耽误她在贩奴摊位前停留导致的,他理应负起责任。满篇的胡说八道。
王衍阅信完毕,不禁莞尔,将信揣入袖口,欣然前往书房撰写文书。庶民写信,不会舍得用这么大块的简板。搞不好那位苏氏,果真是南土细作呢。能给琅琊王府添一点乱子,闲暇时与朋友们说上一嘴,一定非常有趣。
赶在夜禁前,谢苒拿到文书,办好手续救出了女人。女人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左颊处被烫了一枚拳头大小的伤疤,难辨本来面目。若不是那句熟悉的吴话,谢苒绝不可能认出何瑛。故人相见,谢苒怔怔无语,倒是何瑛先开了口:“妹妹,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吴地的国人,尤其是被俘虏的女人们,从她们乘船北上以来,有许多人遭受了不堪的折磨。相比被毒打的顾知秋,谢苒碰到的主家宅心仁厚,无疑是比较走运的。正因如此,在顾知秋向谢苒诉苦之时,面对着头戴金饰,衣着精致的顾知秋,谢苒那个时候无法深刻理解顾知秋,直到何瑛的出现。
何瑛告诉谢苒,最初,晋的士兵闯入家中,声称仅带走金银和未嫁的女子,然而一批士兵走后,下一批人接踵而至,来人既找不到财物,也找不到未嫁的女子,于是将何瑛等人连同家具被褥等能搬走的所有物件一同掳掠而去。
何瑛比谢苒晚了两个月到洛阳。正是这两个月的迟滞,使她得到了全不相同的待遇。彼时京中大臣几乎都获得了吴奴赏赐,但南方来的船只仍源源不断地送来俘虏。皇帝大笔一挥,将多余的几千吴奴赐予戍边的有功将领。何瑛等十人被送往山高谷深的边郡西平,赐给郡守马隆。马隆又将这十人转送给自己的部下。何瑛找机会逃了出来,路上遇见歹人,被充作鲜卑奴再次卖到了洛阳。
“何姐姐,这两年,你大大受苦了。”谢苒捧起何瑛的双手,难过得没法继续说话。昔日的纤纤玉指,如今又红又肿,十个指甲盖全都不见,轻轻一握,便是满手的鲜血。
待何瑛盥洗完毕,谢苒提出食篮,解释到:“粥是先前做的,有点凉了,招待不周,何姐姐见谅。”
“岂在乎吃凉吃热。”何瑛自嘲地笑。吃着吃着,她的汤勺磕在饭几上,整个人向前一仆。谢苒跳起来想要扶她,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猛然意识到何瑛是睡着了。
民言无嘉,惨莫惩嗟。假如晋皇帝真是个贤明无边的天子,他怎能让他的天下有何瑛姐姐这样受尽苦楚的臣民呢!此刻,谢苒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诸葛靓将军一心一意要离开洛阳回到家乡去。或许,在诸葛靓将军眼中,京都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大妖,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得把自己的肺腑掏出献给大妖,换取一具良心全无的空皮囊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寻欢作乐。
“如果师父交代的事不能顺利完成,等明年过后,可能有一千个人像何瑛一样被卖到代北、河西去。”谢苒心中忧愁如山。此时的谢苒无疑是幼稚可笑的,若她曾直面战争,她会知道,乱世中,遭遇俘虏贩卖不过是大众所受的最浅层的苦难罢了。
短暂休养后,何瑛强烈恳求谢苒帮她回到建业。何瑛的母亲和儿女都在故乡,她心中日夜牵挂。谢苒多次劝阻,何瑛坚持要走,谢苒只能厚着脸皮又去求王衍。王衍设法在陪护送粮大船前往钱塘的押运船上找了个位置,二月二十日从城东出发。
在京都建春门外,绕城一周的谷水在此东向,依次流经东石桥、马市桥及新建成的七里桥。七里桥毗邻七里涧,是一座巨大的石拱桥,通体饰以白漆,每当天晴之际,闪闪发光的桥体往往呈现出一种仙阁凌空般的气势。七里桥桥东一里有个叫三门的码头,南行北上者多聚于此送别,因此文人们亲昵地称呼七里桥为旅人桥。
送行当天细雨婆娑。码头上,谢苒轻握何瑛包裹着布巾的手指,久久无法放下心来。千里独行,何瑛一名弱女子,其中危险不必想。她希望何瑛等到自己办完事一道南下,可是她无法给出确定的日期。
登船前,何瑛反倒劝起谢苒:“妹妹,不如你我一块回建业,你与纪公子夫妻团圆岂不好。”先才谢苒托何瑛给纪瞻捎个如何联系的口信,何瑛自然满口答应。依照何瑛的想法,哪怕家里人全都失散了,慢慢寻访就是,怎么着都比耽搁在北国强。不过依着眼下情形,恐怕阿苒妹妹是轻易没法走脱的。这笔账,自然要算在凶恶无德的伧子(注1)身上。
谢苒如何瑛料想的一般拒绝了:“姐姐千万保重,一路好行。”
谷水悠悠入洛水,船驶离,谢苒举着伞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忽听脚步声近了,有人道:“刚才我在对面瞧着,以为你要跑了。”
“那我岂不太不厚道了。”谢苒苦笑着对身边的王衍说到。她如今算是彻底摸清了王大人的脉门。他看似洒脱倜傥,实则离经叛道,这世间除了让他高兴自在的事,其余一切规则都不算个事。
“瞧不出来,挺识相的嘛。”王衍语带讥讽。
“王大人怎有雅兴在此流连?”人家刚刚帮了一个大忙,嘴巴说难听点有什么要紧?因此谢苒充耳不闻,故意问起其他的。今天下着雨刮大风,谁没事跑外郭城来挨冻。
“苏夫人搞清楚,是因为本大人有公务在身,定的今天检视,你朋友才能今天出发。”运粮船是北军军船,开锚前的例行检查需要长官在场。通常这些秕糠琐事是羊琇和他的手下在操弄。羊琇辞官回家睡大觉去了,只好王衍这个挂名的上级找人来弄。羊琇与王衍皆就职北禁军,是正儿八经的同僚。羊琇自小混迹军营,精通军中事务,粮草、选拔、轮值等大头,从前全是羊琇负责。比起羊琇这个实实在在的护军,王衍的领军之职要虚的多,属于几个月不下一回军营的那种。
“原来如此,大人受累。”她仰起脸回应到,眼中沾了水汽,又氲了一丝笑。寒风微至,她的裙摆像倒垂的舜华花,在雨中轻盈地摆动着。
王衍扯开目光,面朝河水,心不在焉地抱怨到:“羊稚舒现在是清净了,把这些破烂事留与我,不胜其烦矣。”
“羊大人现在怎样了?”她试着问。
“肋骨断着起不来床,且有的养一阵。”王衍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羊琇的际遇,虽说是活该吧,依旧不免让人唏嘘。某种程度来说,羊琇等人在朝堂上的败退,说明属于齐王的好日子彻底过去了。
“瞧见后边那几艘船了吗,是朝廷给齐王准备的,等过两天雨一停,马上开始装运。”王衍补充到。
谢苒未曾见过这位闻名在外的贤明藩王,不过从各人叙述中,不难推测齐王的优秀出色,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许许多多的朝臣想方设法阻止齐王离去。转念一想,要是当初不是孙皓继任皇位,而另外选出贤德之人,大吴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雨势渐急,偌大的七里桥被激荡的水雾遮蔽,成为一个朦胧剪影。谢苒忘记了身边人的存在,久久伫立水边不曾挪步。
“别想太多了。”王衍站了会觉得无趣,出言打断了谢苒的思绪:“先回城吧,反正你一时半刻去不了南边。”
谢苒回过神,勉强笑到:“谁说我要去南边了,洛阳多好,我且呆不够呢。”
王衍也笑。他知道这吴国的女人是言不由衷:“走吧走吧,坐我船回去,便宜你了。”
临上船时,甲板上积了一小滩水,谢苒的下裳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迈步有些许不便,王衍放慢脚步,自然而然伸手搭了她一把。谢苒暗自心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女人愣神的功夫,全身都被斜雨打湿了。王衍回过头,又是好笑又是鄙薄,“干嘛愣在门口,进来啊。”
待进了舱,立刻有一名穿着丝绸裙子的小侍女过来给谢苒擦头发,被谢苒拒绝了。久不得人服侍,她感觉怪怪的,王衍以为她在害怕,伸手接过布巾示范地擦了擦,并继续挖苦说:“你在那王府两年都学了点啥,一点不上台面。”
他擦干了自己衣服,径来指挥侍女替谢苒绞干头发。谢苒体谅小侍女伸长胳膊辛苦,便挑靠窗矮榻上坐了。过了一会,侍女待要换布巾,却被王衍遣了出去。他不知何时换了件外袍,晃到谢苒身边坐下,严严实实占住了矮榻的外半边。谢苒顾不得蓬散着一头湿发,一只手紧紧抓住窗框,半扭过身子假装张望窗外风景。王衍见状,不禁哼了声:“不知道的以为我强迫了你。”
谢苒窘迫上脸,推着王衍的肩膀意图离去,却被王衍轻易地攫住手腕:“苏夫人,我请了你上船,以为你是愿意的?”
谢苒无言以对。她是个好几十岁的人,不是什么三岁的孩子。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非亲非故却再三相帮,能有什么缘故?
“抱歉。”谢苒闭上眼,“我以为……”
王衍冷了脸,稍稍坐开身子,一手搭在窗沿上,指尖拨弄着谢苒的发梢,“我怎么瞧着你第一次见我,那眼珠一动不动的看我,难道那时候没看上我?”
“不是的……”谢苒羞赧不已:王衍如明月般熠熠生辉,她不觉得被王衍吸引是什么惭愧的事,她只是不好意思在本人面前承认。
王衍面色稍霁:“这还像点话。”
“我已心有所致,怕要愧对大人的情意了。”
“嗯,该不是司马觐吧。”王衍皱了皱眉,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可能的事。”
他接着笑了起来:“我说,那可就有意思了。外间说吴娃妖娆多情,你却很是专情啊。”
见王衍作势起身,谢苒悄悄松了口气,连忙打算让开位置。河上起了风,船身晃动起来,几粒雨珠溅在了谢苒脸上。就在她伸手抚弄眼皮的一瞬间,忽然胸口一紧,王衍一手绕过谢苒的脖颈,一手拎起她的衣襟,轻而易举地将她纳入怀中,不由分说深深吻了一吻。
一时二人分开,谢苒耳鸣头晕,嘴皮发着抖:“无赖行径!”
“我这人有个臭毛病,绝对不叫自己吃亏。”王衍歪了歪头,一脸无所谓:“再说了,苏夫人要想推开我,早就推开了罢。”
“你,你……”她却不能动他。那是对她有大恩情的人。
船仍在晃,男人志得意满地摆了摆手,上到甲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