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边起了亮，云层后方影影绰绰露出一轮日头。不久船抵城门靠了岸，谢苒不愿见王衍，不肯离开舱内。只听王衍在门外叩着舱板，不疾不徐地说：“快些出来吧，这船是租的，船家要开回去了。”

地面上的积水逐渐退去，码头附近的客店重新打出摊位和招牌，几名挑着货担的力夫走过客店门口，沿着台阶下到码头，放下空担子，大声小声地与停泊在近旁的货船主人谈起生意来。又有一名衣着靓丽的仕女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城门。

透过半掩的窗户看到舱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致，谢苒量王衍不敢在这光天化日下使别的坏，遂小心走出船舱，警惕地盯了他看。

“叫我的车送你回去？”王衍忍着好笑询问到。见谢苒忙不迭地摇头，王衍故意一叹：“唉，不然你这徒步要走到何时去。”

谢苒只是不肯。王衍见她态度坚决，只好放弃了，改而对身后的小侍女比了个眼神：“思华，东西给苏夫人。”

侍女呈上一个小木匣，这是某种礼物吗？谢苒拒绝的话刚到嘴边，王衍比了比手指：“你先看一眼，看完了再说要不要。”

当侍女掀开木匣盖之时，谢苒皱起了眉头。静静躺在木匣中的是本属于吴皇帝的一枚环形玉坠，一寸大小，环形首、尾雕刻为鱼首、鱼尾，孙皓成年后常常佩戴，谢苒对其十分眼熟。

注意到谢苒的表情，王衍意有所指地说到：“起初我险些误会了。我还奇怪呢，这苏夫人见人不打招呼，怎的总是往人腰上瞧。后来仔细一想，说不定是你看上了什么东西。苏夫人，我猜的对不对？”

谢苒讪讪无话。她一度认为她悄悄打量别人，别个儿不知道呢，没想到一五一十全落在王衍的眼里了。

“我身上所佩，为宫内赐，没法给你。这枚玉坠品相尚可，你拿着吧，算作我的赔礼。”见谢苒不出声，王衍又道。

凭那些达官显贵拥有千万种琳琅珠玉，她可半点不稀罕。谢苒试图解释，但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贪财好物可比暴露身份要强百倍。她咽了口口水，垂下眼睛不说话。

“大抵此物非你所求，唉，勉强收下吧，否则我于心不安啊。”男人将真实的情绪掩盖在他一贯不经心的笑容之下，手指抚过腰带，腰间琼琚轻轻晃了晃。她则彻底沉默下来，有些事情既然对方装聋作哑，她就当他不知情好了。

最终，她坐了王衍的车，也拿了对方送的礼物。她还要在京都待上许多日子，哪能与这位大人闹僵呢。

回到宅里，正是天擦黑时，她前脚进门，宅里另外一名侍女白泉一路小跑出来，附耳到：“大公子在呢。脸色可差了。”

“啊，他怎会来！”

“我正想问你呢，你今儿不是回王府去了？”

“我，我出门办事去了。”谢苒含糊到。

“苏苒，你长点心吧，府里正遇着有事，你偷跑到外头，被大公子发现的话，该要罚你了。”

“我进去瞧瞧去。”谢苒被说得心里发虚，拍了拍裙上浮灰，正待往堂上去，迎面撞上司马觐出来。

老王爷近来身体极为不妥，司马觐带着太医院有名的医士在父亲床前守了一夜，到天亮时，老头子醒来咳了一阵，与司马觐说了几句话。医士赶忙上前请老王爷喝了药，安排病人重新睡下。

老头子情况好转，琅琊王府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司马觐内心稍宽，在母亲的劝说下回房休息去了。一个时辰后，他重新来到正房，这时老四司马漼拎着一串物什从府外回来，看到兄长，他忙上前到：“大早我在城外访着一个西域名医，弄了这方子，大哥你快瞧瞧管用不管用！”

司马觐捏着弟弟带回来的药方犯起了难。他粗通岐黄之术，一看就知道药方不靠谱，但他不想拂了小弟的一片孝心，唯有拍拍司马漼的肩膀。司马漼立即明白过来，嘴角也垮了：“嗨，想想也是，那些江湖郎中，八成是骗子。”

“老四，难为你了。进去给母亲请个安吧。”

司马漼待要往屋里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说来奇怪，你猜我今天出城抓药的时候，在建春门门口遇着谁了？”

这天，司马觐冒着大雨去官署请了长假，又到归命侯府交接了公差。太医们都说父亲的身体需要长期的精心照料，司马觐不放心由几个弟弟承担照料之事，这个假他不得不请。办完事，车夫准备送司马觐回城，却听大公子到：“往西阳门的宅子去一趟。”

走廊上，司马觐向外，谢苒向内，在暮色当中，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双双站定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司马觐轻轻问了一句：“今天出门了？”

“回大公子的话，奴婢有一位乡党要回江东，奴婢先才去送了送。”

司马觐心中不豫，他想说：你一介奴仆，凭什么擅自出门，什么样的乡人要你送到城外，你又为什么坐王衍的船？

这些话司马觐一句没有出口，他后退一步，迷惘地环顾着走廊两侧的景观，觉得这样的自己未免过于可笑，随即低声到：“这处房子，我应当不住了。你收拾一下，过两天，媛媛要回来，你仍旧去侍奉她吧。”

司马觐离开后，白泉第一时间凑上来问谢苒：“大公子和你说什么了？”

适才大公子进门的时候，一张脸沉得怪难看，没想到走的时候更难看了。白泉对谢苒这种能把主子气得一声不吭转头就走的本领倍感惊讶。

谢苒正觉得气闷，随口敷衍到：“大公子说小姐快回洛阳了，让我还去伺候小姐。”

“哎我说你……”白泉张大了嘴。她是琅琊王府的老资格，大公子第一次向王妃讨人，那会儿全府都说姓苏的吴人好日子来了，哪想到今天人家从哪来又要回哪儿去了呢！她晓得苏苒是个识得字读过书的，常与大公子之乎者也地说话，一说就是好半天。果然和前朝那些党人一样，不声不响地就敢做出吓人事情来。

白泉回过神，吞了口唾沫，好心劝到：“咱们做奴婢的，最最不该与主人家犟着来，虽说老王爷和老王妃都是极宽厚的人，但你这般令大公子生气，说不得今后底下人看人下菜，拜高踩低看轻了你去。不如快快与大公子服个软，后头有的是前程哩。”

“谢谢你的提醒。”谢苒真诚地朝着白泉说到。白泉的诚实热情是琅琊王府的缩影。几年下来，在谢苒了解和接触过的多个北朝勋门中，琅琊王府毋庸讳言是唯一从上到下均保持了良善之风的勋贵之家。正因如此，他家在如狼似虎的京都中毫无存在感，四个儿子没一个能混上王爵。

与白泉告别后，谢苒登上二楼，定定望着西北方向漆黑无光的那片桃树林。短短几里路，在孤立无援的谢苒看来犹如天天堑。

“魏夫人应该托付其他人完成这件事，为什么一定是我呢。我只想带阿业回江东去，旁人做不到的事，我就必须做到吗。”她无比沮丧地想。花了两年才得到接近归命侯府的机会，今日一朝归了空，她又是气恼又是发愁，整夜无法入睡。

两日后的清晨，夏侯承司马媛夫妇回到了暌违的洛阳城。司马媛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只因担心父亲的身体，她不顾全家人劝阻执意要返回京都探望父亲。琅琊王见到女儿，嘴上责备其任性，心里其实十分高兴，连带着病情消下去大半。

入夜，司马媛带着丈夫回到出嫁前居住的闺房，意外发现谢苒站在屋里伺候，她不由骂着自己的旧仆：“是个出息的。从我手上出去，过个一年半载，又转回我这来。好给我长脸！”

白天时，司马媛多少听到了苏氏与长兄之间的传闻，心里一时来气，又将人骂了一通。谢苒专心聆听，始终不语，乘司马小姐说累了，赶紧端上滋补热汤。

司马媛舀起汤喝二三口，将金汤匙搁在手边，哼了一声，道：“你不肯跟长兄，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毕竟我那铜环嫂子早晚是要闹出来的……算了不说了。”

言罢端起瓷盏一气将汤喝完，另找了个话题：“我回来了怎的整日不见阿业？”

谢苒心知司马小姐这是气顺了，示意小侍女上前收拾食盒，一面搀了司马媛进卧室，一面解释到：“阿业这几日都陪着霓姐儿在郭家玩呢。”

“你女儿是个精明猴儿，哪有好的便往哪去。”司马媛撇了撇嘴。嘴上虽然这么说，司马媛却很是喜爱这个和她天生有缘的小女孩，催促谢苒次日赶紧将阿业接回来。

阿业在郭府住了好些天，每天放纸鸢、坐小船、听杂耍曲子，天天不重样，最开始她高兴得不得了，但时日一长，便开始思念母亲。这时司马媛派了人要把阿业接回王府，司马霓生气地阻止说：“那不行，阿业走了，咱们玩六博，岂不是我垫底？”

“阿业大字不识一个，必定是垫底的呀。”一旁的小男孩忍不住提出异议。男孩叫王玄，是王衍和郭沁的大儿子，年方七岁。族学这两天放春假，郭沁带着儿子女儿到外祖父家作客。王玄性喜安静，才在外祖家一个上午，他已经被众多弟弟妹妹烦到快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小表妹司马霓，蛮横无理起来比郭家人还像郭家人。

一旁的贾谧本待偏帮司马霓，听到自己最喜欢的哥哥发了话，连忙倒戈说：“霓妹妹，让那小娃走好了嘛，我叫我妹妹陪你玩。”

“骗人，你妹妹学绣花，又不和我们玩的！”司马霓反驳到，正不高兴，忽然看到游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赶忙叫到：“小舅公，快来帮我，他们都不肯听我的！”

郭彰一身大汗从府外回来，听到外甥孙在叫自己，不过这会他可顾不得那许多，脚下越走越快，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司马霓气得直噘嘴：“小舅公明明看到我了，居然不过来。”

王玄抬起头望着郭彰离去的方向，印象里，作为远房族亲的郭彰从未怠慢过他们这群本家亲眷。何事令他如此着急？

这边阿业回王府后，剩下的一群孩子另外商议下午出城骑马，到时几个年纪小的会有长辈带，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好好玩上一场，谁知午饭之前，王衍亲自来到郭府，半点不带商量余地，急急忙忙将妻儿接走了。

在回程的马车上，王玄问王衍：“父亲，是朝中出事了吗？”

“我儿已察觉了。”王衍面露赞许，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你俩打什么哑谜？”郭沁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这父子两个，一大一小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儿子越长和丈夫越像，半句知心话不肯落在她耳朵里。郭沁被丈夫强行接回家本来就不耐，因赌气到：“难道我竟不是你王家人吗？”

闻得此言，王衍轻笑一声，说：“其实你不该问我，该问问你宫里的好亲戚，问问你娘家人，他们哪个不比我们先知？不见与我家说道半个字。”

“夫君，朝廷政务，妾怎能知！”怀抱着小女儿的郭沁内心一阵发紧，无力地分辩着。

“罢了，反正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王衍撩起马车帘子瞟了一眼窗外，随后将车帘一掷，平直说到：“齐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