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府大门紧闭,除御医不许任何人出入,然而世子的伤情不知是谁外传了出去,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世子遭天谴了!”
“六王府后继无人,都是平日为非作歹的报应,这回遭难日后许多些安稳日子。”
“这支儿血脉断掉,好事一桩。”
街头巷口,酒楼茶馆,同情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可见百姓苦纨绔子弟久已。
周喜稔接过阿母递来的杏仁糕,坐在院子里赏风,毫无疑问,她心中是欢喜的。
太医称世子连妻妾同房都做不到,哪里还会再娶妻,若皇上答允谁家的女儿嫁入六王府,岂不是正大光明打朝臣的脸吗?
如此一来,婚事大抵可以放心,即便是六王怕也不好意思再提。
只不过她总觉得此事并非如外界所传,仅仅“意外”。
莲姑将药膳放在石桌上,关切道:“五娘莫要忘了它,近来天干气躁,少不得进补。”
周夫人也松了口气,多日来她夜不安枕,茶饭不思,生怕女儿入那狼窝里去。但是她忆及那日外甥所言,联想擂台之事总觉得不对劲儿。
“祺章可有回府?”
“回夫人,表公子忙于公务,已然多日宿在官署中。”
“哦……”周夫人轻叹,“让人留意着送东西去,以免短缺什么,这路程离着远些,来回多有不便,莫要让祺章反复折腾。”
纵使心中有疑惑,还是改日遇到再问吧,莲姑闻声应诺。
周喜稔咽下杏仁糕,看向莲姑眼巴巴问道:“方才我来时,姑姑和阿娘说冤案还未说完,什么冤案也说与我听听?”
莲姑笑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都是外面传的,说是六王爷连续多日未上朝,蒋御史与四位大人联书上奏,称有一个男子无辜下狱,并在六王妃寿宴当夜意外身亡,原说凶徒是梁三公子,但那身亡男子的表亲寻到了狱卒新证,现下都在说是世子动的手,因为瞧上了男子的未婚娘子。”
这件事真相怎样周喜稔心知肚明,世子那般脾性哪里需要旁人送姑娘过府?
只是……原以为会被永远埋在谷底,但在六王府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之际,竟有人抓住机会翻案,让其无力回击。
这也太巧了。
周夫人微微摇头:“民怨四起,世子强抢民女之说早有传闻,几年前就有老伯击鼓喊冤,说是女儿被抢进了六王府,只不过后来渐渐没了消息。梁三公子即便顶上一件,又能顶得了多少,终是苦了梁庶妃,总归会被她兄长牵连。”
周喜稔懒得理会世子与梁三公子间的纷争,一丘之貉。
然而很明显,擂台意外后,六王府唯一能指靠的后代便是梁庶妃腹中胎儿,她还记得上次与郑庶妃谈及此事,或许……尚有一支看不见的黑手。
周喜稔将药膳碗端起,勺子搅动着,一圈圈波漾扩开,却怎么都瞧不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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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府内。
许侧妃被遣去照顾世子,她敦厚老实,六王妃对其颇为信任。而郑庶妃借此机会,时常私下到梁女的小院儿照看。
起初梁庶妃对她深为畏惧,但郑庶妃虽冷脸寡言,心思却细腻,一来二去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
“郑姐姐,我哥哥他到底怎样了?”梁庶妃放下汤碗,小心翼翼地问道。
“落了水,在梁府休养。”
梁庶妃本就少见人,先前许侧妃未将梁三公子身故的消息透露,并嘱咐其他人不要提及以免伤了胎气,她也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即便是一母同胞又能如何,那人摆明将你推进火坑,还顾惜什么。”郑庶妃爱憎分明,瞧不惯这些拖拉,她厌极了那姓梁的男子,分明是个祸害,没了刚好。
梁庶妃清楚对方是好意,她不恼也不怨,只耐心解释道:“郑姐姐,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慧也不够识理,所以难免唠叨了些。我出身不好,生母又早早过世,儿时与哥哥时常被其他房的兄弟姐妹欺负,我有些什么新玩意儿几乎都会被人抢走,那时哥哥就会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让我快些跑,他每每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告诉我不要怕。”
郑庶妃抬眼看她,梁庶妃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微微上扬,是她近来少见的情绪。
“哥哥对我的照拂我始终铭记在心,哪怕现在他让我觉得心寒,也偶尔会想起曾经相依为命的日子。他做错了事,冤枉了人,应该受到责罚,我也只盼他能够改邪归正,将来和嫂嫂好生过日子,万万不要再入那歧途,久了便回不来了。”
“……”
郑庶妃心绪不宁,将手中的安胎药放在矮桌上,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你……好好歇着吧,明儿个我再来。”说罢绿衣女子起身走向殿外,无丝毫犹豫。
她见不得人委屈,也见不得恶人有善行,真是古怪。
世子事件不断发酵,先前几桩扣在梁三公子头顶的案件都有新证据浮现,梁三公子仅为同谋,真正拿主意的人却是世子本人。
不仅如此,其中牵涉诸多官员与贵族子弟,薛林被提督捉拿时,人尚在花楼,腰带还未系好,灰溜溜随着衙差离开,引众人笑话。
陛下顾及皇室颜面,且念世子尚在病中,对其责罚减缓,对外称一年内若他再犯错,将褫夺其世子名号贬为庶人。
勇士比武因意外发生,皇上决定对两位都赋予英雄名号,并厚赏黄金百两。
但消息传到质子府时,陆丰凛人并不在。
他正带着小马驹前往郊外小溪边放风,这匹小黑马脾气倔,相处起来极其不易,饲料半吃半玩,时常折腾得他半夜跑到马厩刷地。
此刻,陆丰凛仰头望天,手里握着绿油油的野草:“这里的东西不好吃对吧,地方也小,你不喜欢,但是也真够挑剔的。”
“那是你选的不对。”
陆丰凛听到声音动作一僵,险些让自己的手被小马咬进口中。
周喜稔不理会他,从自家马背的布袋中拿出一根胡萝卜,先是笑眯眯摸了摸小黑马的头,而后又将胡萝卜递到它嘴边。
小黑马格外欢喜,一口口,咬住胡萝卜吃得香。
“这个季节的草料对它们而言并不算美味,明明自己选不好,偏要反过来责怪人家。”她喂马同时又拍了拍小马的背,并不被排斥。
陆丰凛欲言又止,转头不再说话。
他前几日一拍马背,小黑马扬蹄开溜,今日怎得这般听话?
“哈哈,你看它喜欢着呢,可惜我就带了四根。”周喜稔又喂了一根胡萝卜,轻叹道,“当初非要抢,既然都到了手就要好生对待,仔细照顾,别动不动就欺负它。”
陆丰凛忍不住:“我欺负它?”
天晓得他被这匹小黑马“欺负”成什么德行。
“你这样的性子,怎可能轻易饶过呢,保不准看它不会说话还总骂它呢。”周喜稔下意识瞥了眼少年的手腕,血痕已然凝固但瞧着依旧狰狞。
“……”陆丰凛有口难言。
周喜稔咳嗽了一声,从袖口拿出个药瓶摆在少年右手边:“这是上好的止血药散,你受伤未免太勤快了些,处理方式也极其随意,只绑布止血是远远不够的,万一感染便严重了,看在你救过我与阿母的份上,药散送给你。”
陆丰凛喉咙发涩,半晌后拒绝道:“不要。”
“爱要不要,反正我只管送罢了。”
少年红着一张脸,膝盖却怎么都直不起来,周喜稔喂完手中的胡萝卜,整理好裙摆随意坐到草坪上,刚好与陆丰凛平视。
前世那幕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
再一次,周喜稔再一次坐在自己的对面,只不过前世受伤的是猫,这一回是他。竟连带着呼吸,都有些许不自然。
“如何,亲手报仇的滋味如何?”少女面容明媚,清透的眸子仿佛已看透眼前人的一切思绪。
陆丰凛的目光飘到别处,支支吾吾道:“什么报仇?”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眼神充满了恨意,我知道,总有一天你想要将这些伤害原封不动还给他们。世子输得很惨,若没有突然坠下擂台的意外,你一定可以打得他跪地求饶。”
“你信我?”陆丰凛脱口而出,下一刻却略有后悔,不过为时已晚。
“为何不信?”
小黑马许是被胡萝卜哄得开怀,竟自顾自吃起水分不充沛的杂草来,周喜稔看着它的模样笑道:“从一开始你就已然占据上风,与那时截然不同,看来唯有本事进益,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少年垂眸,手指在周喜稔送的药散与杂草间游离,低声应道:“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而且这种感觉一定很好。”
“什么感觉?”
“报仇的感觉啊!”周喜稔双手搭在下巴处,她能体会得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魅力所在。
陆丰凛抬起头,谨慎盯住少女每一个神情变化,缓缓问道:“你……不觉得报仇是件很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