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商公子,晓羡鱼便去寻师尊。
辞云真人闲来无事,正在后山灵池畔赏鱼。他瞅来瞅去,池中灵鱼条条肥美,但都比不上他小徒弟当年的风采——
圆乎得很,都快不能叫一“条”鱼,而是一“团”鱼了。
最初吞了灵丹化形时,也并不似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而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娃娃,个头极小,他一只手掌便可托起。
小娃娃脑袋上顶着一片小荷叶,坐在他的掌心里,满脸好奇地抱着他一绺垂下来的霜白长发把玩。
辞云真人当初着实发愁,然而经年过去,再回想起这初见一幕,唇边倒不由得挂上了浅浅的弧度。
正忆着往昔,一抹亮眼的绯红身影兴冲冲闯入视野——他那小徒弟来了。
“师尊师尊,”晓羡鱼神采飞扬,“我想到了一个妙计——”
辞云真人老神在在地一挑眉:“怎么?”
晓羡鱼于是将想法如此这般一说。
辞云真人听完她的“妙计”,不由面露几分意外,打量着她:“你一颗书读不进去半句的小鱼脑袋,成天哪儿来那么多主意?”
晓羡鱼眨眨眼,一时没懂师尊这在夸她还是损她。
“这么说,你是想带着那倒……奚公子一道下山渡魂,积攒功德,抵消他身上那些报应。”辞云真人“唔”了声,“似乎也说得通。”
晓羡鱼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所谓“入死人因果”,指的便是全亡魂憾事,圆亡魂心愿——让倒霉鬼参与渡魂。
仙门有接取委托这一说,完成从凡间递上来的委托任务,便可获得对应的评分和奖励。
晓羡鱼打算一会儿就去弟子阁里,挑挑合适的委托。
辞云真人摸了摸她的脑袋,欣慰道:“为师就知道,你在修习渡魂一术上还是颇有灵性的,只是么……”
他话锋一转:“你这主意是为了渡魂琢磨出来的,还是为了顺势将那奚公子当个好使的苦力,借机偷懒赚取委托奖励呐?”
晓羡鱼:“……”
晓羡鱼目光纯洁而坚定:“我不是,我没有。”
辞云真人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是一条火灵玉砌成的吊坠,触之生温,舒适的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东西算不上顶顶珍贵,但最是贴心实用——那奚元倒霉鬼一只,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排场,现身如临三九严冬。这火灵玉可驱散鬼物阴寒之气,于她而言正是刚需。
晓羡鱼嗷地一声:“师尊——”
辞云真人立刻将食指点在她额间,阻止了她情真意切的跪拜大礼:“去去去。”
晓羡鱼于是去也。
*
她回到寝舍。
倒霉鬼并没回到伞里。他懒懒地倚在窗台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悬在窗下的碎玉风铃,素白指尖沐浴在天光里,极剔透。
叮叮当当,惊得窗外树上偷果子吃的小雀拍翅逃走。
奚元瞧着飞走的小雀,笑了一下,慢悠悠收回手。
若没有一身缠绕的黑气,他看上去正儿八经是位“临窗仙”。
晓羡鱼端详着那剪俊美温润的侧颜,莫名地品出了一点金屋藏娇的快活来——一推门就能看见这样的画面,谁不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轻快地唤他:“哎,倒霉鬼。”
奚元转过脸来:“你回来了。”
这倒霉鬼还会打招呼,似乎挺乖巧的。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想到渡魂一事,还得看倒霉鬼愿不愿意配合。她决定先摸一摸此鬼脾性。
她轻咳一声,走上前去:“那个,我方才想了想……”
奚元垂眸看她:“嗯?”
晓羡鱼微扬起脸,直视着他。
少女的眼睛是十分标志的桃花状,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多情眼,琉璃浅色,却霸道得能将周遭所有光芒都吸敛。
“你看啊,”她的尾音勾着一点狡黠,“如今我负责渡你,你呢有求于我,所以往后大事小事,是不是都该听我的?”
晓羡鱼面上笑眯眯,心里却琢磨着,倘若这倒霉鬼不识好歹,她便以灭他为要挟,软硬兼施。
至于万一背负上业障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碎玉风铃在窗下轻摇,余韵细碎泠泠。奚元似是嫌那声音打扰了与她的交谈,抬手捻住玉片,撞音顿止。
然后他轻声慢语地回答:“我既已归主人所有,自是听你定夺。”
晓羡鱼:“……”
她的笑容忽而僵在了脸上:“……你喊我什么?”
“主人。”奚元挑了下眉,似乎不理解她的震惊,“有何不妥?”
……哪里妥了。
晓羡鱼张了张嘴,一时凝噎。
她突然想到,师尊将倒霉鬼扔给了她,说此鬼是她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鬼的思维大都比较简单直白,或许在倒霉鬼的理解里,他归了她管,这就是主人的意思。
晓羡鱼道:“……换个称呼。”
奚元倒也没多纠结,垂眸想了片刻,依言改口:“小仙姑。”
正好外边的人都这么喊她,顺耳多了。晓羡鱼点点头。
她掏出云山玉牌,凝神默念心诀。
下一刻,漫漫灵光流溢而出,千丝万线,飞快织造着一片幻境。
随着幻境渐成型,奚元的身影也渐淡,即将被隔绝在外。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作为玉牌主人的晓羡鱼伸出手,欲将他一道拉入幻境。
她握住他冷白的腕。鬼魂的指尖触电似的微蜷,他幽幽然瞥了她一眼。
晓羡鱼忍不住“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这位奚公子,你可实在是‘美丽冻人’。”
在火灵玉的护持下,摸起来依旧像抓了一块冰。
奚元:“……”
转眼间幻境成型。
眼前之景豁然开朗。不再是她的房间,而变成了矗立在浮云间的一座楼阁,琉璃碧瓦,檐角攒尖。
晓羡鱼松开手,领着他走进去。
这神秘的楼阁内部像是藏书室,一层又一层,皆摆满了架子。架上各色卷轴排列,叫人眼花缭乱。
刚迈入门槛,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者便出现在身前。
见到晓羡鱼,他脸上露出惊讶神色:“羡鱼师妹,稀客啊。”
这老者是负责看守、管理此处的林长老,他是辞云真人早年间随手捡来的某个徒弟,因天资平平,修炼到七老八十才突破启灵、步入逍遥,是以外表看着比晓羡鱼大上好几轮,但二人实际上是师兄妹。
晓羡鱼打招呼道:“林师兄,许久不见。”
“你怎么来弟子阁了……”
林长老挑了挑眉,正欲寒暄,紧接着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奚元,神色微变。
“师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弟子阁”乃云山弟子自由接取委托之处,那些数以千计的卷轴便是委托。
当凡间百姓遇到诡事时,便会向仙盟递上委托,请仙家出手。再由仙盟根据内容筛选、分类,下发给各个仙门。例如牵扯阴鬼作祟一类,便会分来云山。
仙门弟子解决事件、完成任务,获得的评分计入仙门考核,优异者可登仙盟的青云榜,名扬天下得人称颂。
晓羡鱼毫无野心,每年只完成考核的最低标准便歇,一桩任务也不多接。
今年的考核分明已经过去,小咸鱼却破天荒地踏入了弟子阁——林长老感到十分意外。
“……说来话长。”
一时叫美色昏了头。
晓羡鱼轻咳一声,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说,最后表明来意:“所以呀,林师兄,我才到这接委托来了。您看看新近有什么适合我的委托么?”
林长老起初听她说旁边这是只倒霉鬼,还一脸乐呵。待听完奚元在商家公子身上造的那些孽后,他立刻收起笑容往后撤了十步。
晓羡鱼:“……”
林长老若无其事地捋了捋白胡须:“原来如此,还真是辛苦羡鱼师妹了。”
“至于适合师妹的委托么……倒是有不少。”他说着,往角落里摆满灰色卷轴的架子一指:“喏,那边。”
卷轴的颜色代表了委托内容的难度,从难到易分为玄、赤、紫、橙、蓝、灰六色。
一目了然,颜色越深越难。
最高级的玄色很特殊,由仙盟自行发布,通常是群英召集令,很稀罕难见。
近几百年间出现过的玄级任务也仅有二,一次是青炼山苏漪的通缉令,还有一次,是幽都山鬼王的诛杀令。
前者当年由微玄圣子完成。
后者……那鬼王出世上百年,任务却至今还挂在仙盟秘阁中。听闻也曾有人接取过,但都有去无回。
而赤、紫相较于玄,便显得“亲切”许多。不过难度亦不容小觑,令普通人望而却步。敢接的,来来回回都是同辈中的那几位天之骄子。
至于最末的灰色么……
晓羡鱼盯着那些灰扑扑的卷轴,神色为难:“林师兄,这……”
各大宗门私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灰级任务,狗都不接。
灰级难度低,但事多奖励少。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里头鱼龙混杂,掺着不少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琐事。
按说呈上仙盟的标准应当是触及邪异之事,但也防不住有人夜间迷迷糊糊听见墙角里传来的老鼠怪声,就断定是闹鬼、递上委托的。
委托量大时,仙盟不便一一甄别,便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委托暂时归类为灰级任务。
林长老“哎”了一声,摇摇头:“非是师兄为难你呐。”
“实在是灰级任务无人愿接,长期堆积成患。就在前几日,掌门师兄去仙盟开完例会回来后便下了新命令,说是往后半年内若有初等弟子来接任务,一律只许接灰级。”
晓羡鱼闻言一愣。
“师妹也知道的,初等弟子是看资历、还有宗门年末考核成绩判定的。”林长老幽幽提醒,“而不是论辈分和地位。”
晓羡鱼是云山小师叔,年纪小地位高,自是人人艳羡,但这不妨碍她因为次次考核低空擦线过,导致在弟子籍上仍是初等级别。
还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十步外的林长老唉声叹气:“门中弟子接取任务皆是记录在册的,掌门师兄的命令刚下,近日必然督查得紧。”
言下之意,此事无法通融。
晓羡鱼犯起愁来:“这可如何是好?”
门派里接不到委托,她只能随便找个阴气冲天的乱坟山撞撞邪,看看能不能撞出几只夙愿未偿的孤魂野鬼来了……
“师妹也别太难过。”林长老想起了什么,“恰好最近弟子阁有一新下的灰级任务,我闲来无事瞧了一眼,觉得有些意思,师妹或许会感兴趣呢?”
她会感兴趣的“狗不接”?
晓羡鱼目露疑惑:“是什么?
林长老将手一抬,一道灰色卷轴飞出木架,落到了晓羡鱼手中。
“羡鱼师妹,请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