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羡鱼展开卷轴,扫完内容,便知道林师兄为何会说“有意思”了。
这个任务很简单,委托者的诉求总结起来就是——家中闹鬼,请人驱邪。
跑一趟做场法事而已,对于云山弟子而言是最基础不过的入门课,这活儿换民间那些跳大神的“半仙”来大概也接得。难怪归类为灰级。
只是有一点奇怪。
据卷轴上描述,闹鬼的是玉安城富商赵家。那鬼莫测得很,素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偏生只在赵家公子娶亲时出来闹。
那赵公子近半年来曾三度娶亲,三门婚事都黄了,至今孤寡。悔婚的新娘子皆是被吓跑的,三人经历出奇一致,都说自己在洞房花烛当晚见到了房中女鬼,可怖至极。
渐渐地,赵家公子命中无妻的说法在城中流传起来。因着这事未伤及人命,百姓们也没太当回事,调侃的居多——
有人说那是一只痴缠女鬼,或许赵家公子曾经欠下过一桩不为人知的桃花阴债;也有人猜闹鬼之说只是幌子,多半是那赵公子有点什么不可外传的隐疾,人前不显,一成婚便遭嫌弃了。
赵家老爷却是愁坏了,生怕儿子就这么被那鬼东西纠缠折腾一辈子,落得孤独终老,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仙门。
这样看来,倘若当真有鬼祟而非人为作怪,这鬼专挑新娘吓唬,目的似乎很明确,那就是不许赵公子娶妻。
林长老捻了捻胡须,笑眯眯问:“羡鱼师妹,意下如何啊?”
晓羡鱼瞥了一眼奚元,似在思忖。最终,她合上卷轴:“好吧,我接了。”
卷轴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红袖中。
渡倒霉鬼的任务还悬在头顶,不好挑三拣四的。且她也确实被勾起了点好奇心,想看看究竟如何一回事。
晓羡鱼别过林师兄,退出幻境。
林师兄成日守阁太闷,养出了嘴上没把门的性子,和谁都爱唠点闲。不出一日,她为了倒霉鬼主动接下委托一事便传遍整个云山。
晓羡鱼平时没个正形,从早到晚游手好闲四处瞎晃,与师门众人都混得熟识。大家得知了此事后,排着长队上门慰问怜爱,赠的法器符咒、灵石宝贝很快将她的储物袋塞得满当。
晓羡鱼于是快乐了。
她乐呵呵地挥别众人,揣上闻铃伞启了程。
*
是夜。
云外皎寒弦月,幽照一湖清漪。
湖水之畔,深深院阁,散落如豆灯火。正是傍水而居的赵家庄。
一叶扁舟自沉夜尽头飘来,泊在庄前渡口。老船夫搁下木浆,回身低声道:“姑娘,赵家庄到了。”
船篷的帘子被一柄花哨的伞挑了开,一个红衣少女从里间钻出,绯裙雪肤汇成明艳一笔,刺开了黢黢暮色。
犹如乍然盛绽的春日牡丹。
赵庄门前守阍的家仆阿忠正眯着眼昏昏欲睡,迷蒙间无意一瞥,叫那抹亮色撞了满眼,困意登时散了七八分。
他连忙定睛一看,见那姑娘拎着柄长伞,轻巧地跃下了船头,朝此处走来。
山庄隔水而建,乘船到此的都是赵庄来客。阿忠弯腰拾起脚边提灯,快步迎上去。
待走近了,瞧得来人满身灵秀,清丽不凡,更是心中微微惊叹。
赵家老爷半生经商,平日里往来之流众多。不过近日他特地嘱咐过下人,要留意仙门来客。
在阿忠的想象中,仙山上的仙女约莫也就是长这模样了。
果不其然,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道卷轴:
“我是接此委托之人,云山派晓羡鱼。”
“见仙长安。”阿忠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我家老爷早有吩咐,仙长请随小人入庄。”
他转身带路。晓羡鱼大剌剌地将闻铃伞往肩上一搁,跟上。
到了前厅,丫鬟上来沏茶招待,他自离去禀报主人。
不多时,赵家老爷匆匆而来,见了她便要跪下:“可算等到仙师——”
晓羡眼疾手快递出长伞,稳当当地架住了他。她弯起眼,笑吟吟道:“哎呀,免礼免礼。”
伞尖戳在肋下,力道灵巧,丝毫不疼却卡得紧实。赵老爷的跪拜大礼只好作罢,改为一揖。
他的神情透出几分犹豫,似乎分明急切,又不敢单刀直入,生恐礼数不周,唐突仙人。
晓羡鱼观他惶惶,收回伞:“赵老爷,不如先坐下慢慢说。”
“好,好。”赵老爷依言坐下。屁股刚沾板凳,目光扫到桌上冷糕,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又命丫鬟去厨房备些新鲜热乎的羹食。
“不必不必,我就爱吃这个。”晓羡鱼捻起一块山楂糕,送至嘴里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安抚道:“赵老爷请放心,我既接了委托,自当尽心尽力。”
她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感,然而到底是云山的名声响亮,那赵老爷对她十分尊敬信服。
他得了保证,神色终于松缓下来,感激道:“那便多谢仙师了。”
晓羡鱼想了想,直奔主题:“赵老爷,委托书上细节有限,关于赵公子房中女鬼一事,还得劳烦您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为我再叙一遍。”
赵老爷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他端起茶饮尽,润了润发干的喉:“那女鬼头一回出现,是在半年前,我儿初次成婚之时……”
良辰吉日,宾朋满堂。
大婚当夜,新郎赵公子留在宴厅敬酒待客。新娘独坐洞房,披着盖头静静等待。
等得久了,不禁有些犯困,便靠着床梁小憩起来。
夜色渐浓。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到有东西在拨弄自己的盖头,撩得脸颊微痒。
她以为是赵公子回来了,连忙端正坐起。
红烛燃芯噼啪一声轻响,火光倏曳。
隔着大红盖纱,绰约朦胧间,她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面前。
那人影一动不动,好半天没声响。她便垂下眼眸,从盖头缝隙望向地板。
却不由一愣。
视野有限,她只瞧得见一双大红的婚鞋。
鞋尖正朝向外头。
夫君分明站在她身前,怎么却……背对着她?
她安静等了许久,也没见对方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疑惑地唤了声夫君。
那“夫君”终于动了。
一只手伸进来,似要掀她的盖头。
然而,那只手细瘦惨白,病树枯枝一般,薄薄的皮紧贴着骨头,像是没有血肉。
指甲尖长,涂着鲜红如血的蔻汁。
新娘心下一悚,惊叫出声,猛地扯开了盖头。
面前却空无一人。
花烛垂泪,洞房内洒满旖旎暖光。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如擂鼓。
适才种种,如同一场幻觉。
她原地呆愣几息,冷不丁想起曾听闻阴鬼生着反足的说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那东西不是背对着她,而是一直死死盯着她!
凉意登时爬满脊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跌跌撞撞向房外跑去。
起初,旁人对于她的经历疑多信少,都安抚她只是太过劳累罢了。毕竟成婚流程繁琐,忙碌至深夜,困顿间分不清是梦是真也属正常。
可她笃定自己就是见了鬼,并且闹着要退婚——只因当时在逃出房门的刹那,她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声嗓尖厉,充满恶意地刮擦过鼓膜:“谁也不许抢走他——”
咯咯低笑起来。
这是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牵线姻缘,本就感情浅淡。那新娘又是个分外惜命的,丝毫没兴趣同这等阴森邪祟抢人,于是哭闹叠绝食,终于逼得双方长辈点头,这桩拜了堂、宴了客的婚事就这么作废。
后两回,大差不差也是这么黄的。
事不过三,连着三位好人家的闺秀不顾清誉非要退婚,赵家庄闹鬼之说终于传遍玉安城。
更漏滴答,夜渐深沉。
“仙长,我愁啊。”赵老爷讲完,忍不住长叹一声,“我就锦宁这么个孩子,这该如何是好?”
发妻走后,他未再续弦,自然对膝下独子视若珍宝。
晓羡鱼若有所思。
此前抵达玉安城后,她其实还曾逗留了两日,在城中的茶楼酒肆转悠,听人茶余酒后闲侃……“顺便”将当地特色美食尝了个遍。
乘舟来赵庄时,也不忘向那老船夫打听了一番。
赵老爷说的这些,与她在外了解到的相差无几。
从三位新娘的遭遇来看,“阴桃花”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徘徊在赵公子身边的,的确像极了一只妒鬼。
——嫉妒心强,执念匪浅。对纠缠的对象紧盯不放,若有威胁,必除之而后快。
晓羡鱼想了想,开口问道:“赵老爷,令公子从前可曾与谁定亲,后来对方不幸夭折的?”
赵老爷摇摇头:“不曾。”
“那他是否丢过什么贴身物件?像是从小佩戴的平安玉一类。”
“这倒从未听锦宁提起过。”赵老爷愣了愣,先是面露困惑,倏尔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仙师是说……有人为锦宁配过阴亲?”
晓羡鱼:“是一种可能。”
倘若知晓了一个人的四柱八字,又能拿到浸蕴对方气息的贴身之物,便可在本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对方私配阴亲。
赵老爷声音微颤:“会是谁歹毒至此……”
晓羡鱼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不太对。
那赵公子也算是事件中心了,但在故事中,却从未出现他的视角。
许多细节旁人不会比本人更清楚,好比贴身物件一事,只消问一声他便好;又好比,他自己是否察觉过邪祟缠身?
赵老爷对仙门来客翘首以盼,深夜恭迎,显然很想尽快解决闹鬼一事。而分明只有赵公子在场,才更便于外人了解情况。
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