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打着卷从狭小的窗缝中扑出,烟灰色的罗帐搭在衾枕上显得凌乱,榻边小几还半倒瓶金疮药。偶有外头寻营士卒的脚步,震得屋内烛火颤悠。
雪白的茶碗瓷片,搁在越褚沂的掌心像片玉兰花瓣。
温久宁绷紧脸,等待越褚沂的大发雷霆。许是直接杀了她,许是变本加厉地折辱。
今夜行事的确鲁莽,然想起昨儿种种她委实做不到心平气和地擦药。真死了也值当,起码是有骨气地为大夏牺牲。但愿史书润笔时抹去她曾认错人的屈辱。
越褚沂高大身形压迫得厉害,他半晌没开口,只拿狭长的凤眼盯着手中瓷片。
凝起的愤懑一溜烟消退,温久宁不甘心垂下脑袋,和霜打过梨花般可怜得紧。
在她连死前遗言都快想好时,越褚沂总算舍得开口。
吐字如裹挟霜雪:“谋杀亲夫?”
温久宁小声辩解,“你才不是我的夫君!”
越褚沂气笑了,倾身向前拨弄她颤颤巍巍的唇珠,另只大掌不安分地上下游动。
温久宁痒得很,双手抵在身前扑打对方。
越褚沂看出她的不老实,故意将瓷片贴着她雪白的肌肤。
冰冷的触感令温久宁蜷曲脚趾,扯得脚铐发出碰撞。她羞耻地按住自个的脚铐,耳琅又发出清脆的响声,浑身上下的玉珏交击像柄匕首一点点撕开她的脸皮。
越褚沂愉悦眯起眼,欣赏铃铛在她饱满的耳垂下晃悠,好似杨柳依依水袖窈窕。
“拜过堂,有过夫妻之实了还不认?”
登时,温久宁同踩到尾巴的猫,“婚事是你诓骗,夫妻之实是你强迫!”
她要嫁的自始至终都是夏澄明。结果——谁能想到船舫上恰有两位生辰八字相同的人。
孽缘,委实是冥冥中的孽缘。
温久宁委屈得想哭,重来回她决计不上那艘船舫。
越褚沂拿粗糙的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湿,睫羽稍压在面上,带点暴虐。
温久宁被他冷冰冰的模样骇得不敢哭,声音模糊卡在喉咙里憋得脸都红了。
“怎么不接着哭?”
“你和朝廷对上缘何拿我撒气。放了我罢越褚沂,我呆在这还浪费你的军饷。”
见人变得乖巧,越褚沂捏捏她的脸,故意拿齿贝去磨她的耳垂,指尖禽兽地顺着她的系带摆弄。
温久宁忙不迭缩到床角,“我不从。”
“夫妻间名正言顺的事你拿甚么不从?”
温久宁还记得白日时的荒唐,再由越褚沂来一回她恐怕站都站不成。
“伤还未好。”
“哪儿的伤?”
温久宁脸红得能滴血,她眼神飘忽,“被你欺负的地方。”
越褚沂解衣带的动作顿顿,复低笑声。
和越褚沂相识这般久他的笑屈指可数,多半还是气笑后的讽意。难得听越褚沂欢愉的笑,温久宁惊恐护住自个的心脉,唯恐对方翻脸无情。
越褚沂伸出大掌拽来兔毛披风,三两下裹在温久宁身上复将人拦腰抱起。
毛茸茸的毛围着她的小脸说不出的怯生生,温久宁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带我去哪?”
“该去的地方。”
温久宁,“?”
她不安地仰着脖子朝外探,营帐外的士卒讶异对上她的脸复恭敬垂头。温久宁后知后觉发现她由越褚沂抱在怀里的姿势太过古怪,不由得轻声商议,“放我下来罢,解开脚铐我自个走。”
若能趁越褚沂不备逃出去就更妙。
越褚沂懒得搭理她,用力将人掂掂,大步流星把裹成粽子的人侧放到马背上。他长腿一扫轻松跨上马,胸腔压在温久宁的后背。温久宁朝前挪一步他就得寸进尺贴一寸,到最后温久宁不得不屈服地半靠在他怀里。
马蹄高扬,脱缰般冲出营帐。
蓊郁绿的发黑,由沿途士卒的火把照成抽条的鬼影。泥土地坑坑洼洼,马儿奔得急便来回颠簸。温久宁惴惴不安望着倒退的树荫,疑心越褚沂要行不轨之事。
直到城关处越褚沂方勒住缰绳抱着她跳下马。
即刻有士兵前来行礼,“两军还在对峙,宋将军是块硬骨头。”
说罢,他注意到越褚沂怀中抱着个人?
士兵不确定地以余光打量,瞧清那娘子杏脸桃腮端是位明艳无双的大美人,正眨着眼一副不安好心的模样。
越褚沂以下巴将温久宁的脑袋摁回去,面不改色抱着她穿过人群。
城关处的士兵皆面面相觑,不明白自家大人晚上不歇息抱位娘子是缘何。再者说,那娘子是有腿疾不成,快百步的路都靠大人抱着走。
温久宁没脸看周遭人的神情,觉燥得慌。
她倒是想下地走,奈何越褚沂不松手。
将上台阶,副将匆匆赶来,“大人,可要属下派女医搀扶夫人上去?”
闻言,温久宁顺着看眼,三十多阶高梯,抱着人可不好走。这会越褚沂得松手罢?
岂料越褚沂眼皮都没抬,抱着她脚步极稳拾阶而上。
温久宁闭上眼装傻子。
走到平地后越褚沂把她放下,让她看清下方的局势。
断戟残戈随处可见,断尸残骸横七竖八地散落其间。硝烟尚未散尽,刺鼻的气息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味道,竟弥漫直高楼之上。
温久宁瞳孔紧缩,猛然意识到底下的是两军士兵。
这是泾州战场,身着暗红色铠甲的是越褚沂的兵,而玄色的那侧来自大夏。温久宁不由得朝前挪步双手攀在墙上朝下仔细望去。
玄色领头的是位年约四十的将军,长得方方正正。无数暗红的士卒靠近他,他因体力不支从马匹上落下借着副将的掩护勉强逃出虎口。纵然如此,前来断后的大夏士卒死的死伤的伤。将军满脸悲痛高呼撤退,然南军来势汹汹不给他们掉头的机会。
温久宁借着空中飞窜的流火看清对方的脸,是——宋将军。
大夏重文抑武多年,如今能打仗的将军一只手便能数得上。宋家是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满门忠烈铁骨铮铮。温久宁还记得宋将军家的小女郎,今年十四生的格外水灵。
若此战败,宋将军受俘,消息传到长安会如何?从前只知战争残酷,亲眼见到比想象中更痛百倍。温久宁不敢多想,觉浑身凉的厉害。
越褚沂信手指着十里开外的地势,“我在此设下埋伏,大夏若退便落入埋伏。大夏若不退后方无支援顶上,他们撑不住。”
温久宁神情难看,“你想说甚么?”
“想告诉你,温家看走眼。夏澄明那个怂货并不会打仗,他配不上紫微星的命格。”
“紫微星不是靠打打杀杀,你打胜了这么多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么?”
越褚沂没管她后半句,“就这么不想承认夏澄明比不上我?”
温久宁哽住,复深吸口气,“我觉这个问题很愚蠢。”
“愚蠢?”越褚沂嗤笑声,大掌环住温久宁的腰肢,硬硬的下巴抵在她头顶。
低沉的声音从脑门传下更有毛骨悚然的意味。
“看到了么?那边是夏澄明的营帐,你说我要不要派支队伍去刺杀他。”
温久宁咬牙切齿,“卑鄙。”
越褚沂圈着她的手略紧,秋风瑟瑟下他纤长的睫羽盖住眼尾的刀疤,瞧不清里头黑成一潭的情绪。
他扯下黑色束袖遮住温久宁的眼,复握着她的手搭在一弯弓箭上。越褚沂没有向她讲解如何握箭和发力,直接上手将箭矢塞到她手中,又大掌带着她的胳膊不断往后将弓拉成圆月。
两人挨得近,温久宁能感受到越褚沂手上厚重的茧子和鼻尖的热气,她茫然顺着越褚沂的指引抬起胳膊对准下空。
“还有更卑鄙的,看你能不能亲手射杀宋鹏。”
温久宁错愕。
越褚沂是疯了不成,怎会有这般癫狂的人。
“我不射!”
“箭在弦上没有你拒绝的余地。现下箭头离宋鹏的头颅只差半寸,我只给你一次调整位置的机会,想清楚再做决定。”
温久宁手心冒汗,虚虚搭在箭矢上半点不敢挪动。
城墙之上他们两个人衣摆交织,黑色束带和温久宁的墨发缠绵飞舞发出猎猎声响。
温久宁咬着牙,伸出手握住箭镞,因为用力掌心泛出丝丝血色。
“这支箭矢要射就从我的掌心贯穿出去。”
“威胁我?”越褚沂眯起眼,冷笑连连,“那你试试。”
他一把握住箭矢前端,复而生生折断半截。带着木屑的箭身由弓绷紧,在温久宁的胆战心惊中越褚沂猛然松手。
残缺箭矢同飞火流星须臾窜出去,不似士卒的快却意外地稳,穿过第一道防线而后又直直奔向第二道防线,它携着霜月一齐没入宋鹏脚边的盾像炸了场极为嚣张的铁花,泵出的木屑久久飞窜。那迅猛的风亦带起两人的墨发,盖住越褚沂的侧脸。
温久宁急忙扯下束带,待看清宋鹏无恙后略松口气。
还好越褚沂的箭矢偏了一分。
底下人为天降险箭而惊慌,高举军旗欲朝后撤。南军不知箭矢的缘由,只当首领亲临支援,各个卯足劲往前冲。也有少数几位副将略疑主子今儿的准头不复先前,箭矢连宋鹏的衣摆都没蹭到。
然越褚沂自个知晓,出箭时他没有看靶子,他看的是温久宁的掌心。
“再为大夏的人威胁我,我会把他们全做成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