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知道过的过往,林秀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如今这一开口,像是要把几十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她接着用带着些沙哑的声音说道:“后来我就总觉得不开心,我没有办法躲开他们,我好害怕,我害怕的晚上都睡不着,害怕的真想直接从楼上跳下去,我连饭都不想吃,后来只剩下六十多斤,她终于发现我不对劲了。”
“她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带着我去医院,你看,她多爱我,她的病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都一直忍着不去医院,但是却带我去看的最好的医生,可医生怎么查得出来我怎么了?”
林秀笑了:“我好着呢,我好得很啊,我的身体根本就一点事情都没有。”
“然后医生让她带我去心理科看看,她听医生的带我去看了,路上却一直在对我说,她对我说…”
林秀模仿着当时外婆的语气,十分悲怆又显现了一些癫狂:“去看心理医生的都是精神病,我们家已经这样子了,你要争气啊,你可千万不能像你那个爹一样,你要给我争气呀,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你了,要是变成精神病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她算盘落空了,骂我有什么用呢?医生说我是抑郁症,她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她说不可能啊不可能,我的女儿怎么会是精神病,你是不是诊断错了,你这个医生怎么可以乱说?!”
“就算医生告诉他抑郁症不是精神病,但是又有什么区别呢?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是精神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为她带着我去心理科被看到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精神病,学校也没有去了,她出门就会被说——看啊,那个精神病的妈妈,回来就把这一切发泄在我的身上。”
林秀喃喃道:“她装的可真像啊,好像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心疼我一样,好像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后悔一样,在我割腕之后。”
“我和她抱头大哭,我相信了她哭着说以后只要我快乐,我真的以为我从今以后会好起来,但是你知道她第二天干了什么吗?”
林秀流着泪露出仇恨的笑,没什么营养的干枯头发粘在她的脸颊:“她带了一个男人回来,她逼着我嫁给他,她跪在地上求我要我结婚,说我一个精神病这样子下去会彻底被人看不起。”
“真好笑啊,我才刚刚以为她是真的心疼我。
她当着外人的面跪下来求我,一边哭一边给我磕头,说欠我的都还给我,我要是不结婚的话,她也活不下去了,女人啊,怎么可以不结婚呢?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精神病。”
又一滴泪从眼眶滑出,划过满是年岁痕迹的粗糙皮肤,林秀十分干脆的把眼泪抹掉了。
林若不可置信的呆呆立在原地,割裂的甚至根本无法将自己记忆里面那个慈祥的外婆,与林秀口中偏执的过分的母亲联系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从小宠溺她的外婆难得生气的时候,外婆对她生气的次数太少了,因此格外的让她记忆深刻。
那时是林姜在外面被其他的小朋友故意说“没妈崽”的时候,小孩的恶意最是纯粹。
小林姜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她狠狠地把那个带头小朋友打哭了,十分威风的回家了。
看起来好像没心没肺,但是实际上她内心仍旧感受到了委屈,看到家门口一直在张望着等她吃饭的外婆,这种委屈一下子被扩大了很多倍。
小林姜呜咽着扑进外婆的怀里。
外婆连忙拍拍她的背,紧张的紧紧攥着她的手问:“诶哟,哪个打把鬼的欺负了我们姜姜,走,带外婆找他去!!”
说着就气势汹汹地要拉着她算账去。
小林姜拉住了外婆:“我才没有被他欺负,我已经把他打哭了!”
听到这里外婆才放下心来,给她擦着哭了一脸的眼泪:“那怎么还哭得这么委屈哟姜姜,外婆给你拿好吃的。”
小林姜哭的一抽一搭的,十分赌气地说:“他们…他们骂我没有妈妈,我把他们都…都打哭了,我才不要妈妈呢,没有妈妈又怎么样,我最喜欢外婆了!”
换成以往,外婆已经心疼了把她搂进怀里安慰了,但是这一回,小林姜等来的不是安慰,而是外婆的喝斥。
“林姜,不许这么说!”
这语气太重了。
小林姜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外婆,一下子吓得呆在了原地。
外婆似乎反应过来,又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满头的白发与浑浊的眼睛里藏着些小林姜看不懂的东西。
她将原本就弯的腰弯了一些下来,粗糙树皮般的手轻轻给小林姜擦着眼泪,她说:“不要听那些打把鬼说的,你妈妈可好啦,长得漂亮,又聪明,小时候次次考第一呢!他们的妈妈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妈妈,妈妈肯定也很想你,等你见到妈妈就知道了,妈妈很好很好的。”
小林姜似懂非懂的呆呆听着,有些想反驳,但是她确实没有见过妈妈,妈妈真的也这样的想自己吗?
她看不懂外婆脸上令她十分难过的情绪。
外婆擦干净她的小脸,又看着她的脸。
但是小林姜总觉得外婆看得却不是自己,而是在自己身上在看什么人。
半晌,外婆轻轻的叹息,她明明十分的轻,像是要散在风中,小林姜却总觉得这一口气沉重不已。
她听见外婆说:“外婆也很想妈妈啊。”
时至今日,林若才明白当时外婆身上沉重的情绪是什么。
——悔恨。
恍恍惚惚之间,林若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对她那样的惯着,近乎溺爱。
林秀还在说着,她的目光染上了怨恨:“那个男的,他装的真好啊,就连我最开始那么抵触到后面都被他骗了,他装的太好了……好到结婚的时候,我是心甘情愿满心欢喜的嫁过去的,我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新的人生,就这样也很幸福,我知足了。”
“可是,结婚后就变了,他打我,一喝酒就打我,那么粗的扫把棍子打在我身上,你知道有多疼吗?棍子都打断了。”
“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我被整天整天的关在家里,他晚上出去和别人喝酒,喝完就回来打我,我真的想死我真的很想死,直到我怀上了你。”
林秀缓缓看向了林若,目光盯着她:“那个畜生终于允许我回去看她了,他带着我回去,出去买烟的时候我哭着求她报警,求她救救我,我是她的女儿啊,但她却要看到我身上的伤痕才肯相信,那个畜生怎么会在我身上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哈哈…哈哈哈哈,哪怕只是万一,她不该这么做吗??”林秀绝望的质问林若。
“那个畜生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我精神病又犯了,怀孕以后很容易臆想。他明明知道,我仅仅是抑郁症,我根本就不是精神病!!
真好笑啊,我哭着求她她都不愿意相信我,但是那个畜生一说她就信了,让我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
“你以为我只向她求助过一次吗?哈哈哈哈哈哈三次……整整三次,我甚至跪在地上给她磕头,求求她救救我,我真的彻底活不下去了。”
“一次都没有……她一次都没有相信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彻底的绝望了,我彻底的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我彻底的明白我在她眼里只是“要争气”的工具,所以我趁着晚上那个畜生睡着的时候,我拿刀把她杀了,可惜抓歪了,那个畜生报了警。
报警又有什么用呢,我身上后来被他肆无忌惮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怀着的你,就足以证明我只是正当防卫了。”
“她终于相信我了,哭得多凄惨啊,说她对不起我,说她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惜月份大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把你打掉了,你们都以为我是因为那个畜生才这么对你的吧?”
林秀似乎觉得十分有意思:“不,根本不是的。
你出生后确实有这个原因,所以我把你直接丢给了她,因为看到你就让我想到那个畜牲。
后来她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她终于死了!”
她说着高兴。
林若想起外婆的葬礼,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妈妈。
她说她是高兴的,可是那天下着小雨,她却阴郁的似乎彻底与阴雨融合为一体。
小林姜害怕纯白色的花朵堆积,害怕黑色的棺木,也害怕那时连绵不绝的阴雨和雨中分明不再年轻的女人。
但是她却记得,外婆去世之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十分艰难的说:“妈妈是个…咳咳,很好的人,你答应我,永远要对妈妈好,无论咳…妈妈做了什么,你,不许怪她……听到没有?”
小林姜恐惧者浑身散发着死气的外婆,强忍着惊惧与害怕未知东西的泪水,呜咽着点了点头。
但从此以后却再也没有会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安慰,耐心的擦掉泪水的人。
“原本我是想要对你好的,毕竟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在她的手底下,你应该过得和我一样恐惧,你应该活得和我一样烂才对啊,你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这么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