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晋姝意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段发布在平台上的视频,已经有过万的点赞量。暂停的画面场景看起来像是在经济舱内,镜头对准了前后两舱之间的帘子。
宽体机双通道,每列三个座位的布局像极了A350。
看氛围灯和座椅套的配色就知道是海云航空的风格。
黎念手颤巍巍地点了播放,把音量调大一些。
“再不让我下去你们一个个都等着投诉吧!”
“先生,真的很抱歉,但是现在确实还不能放行……”
“操尼玛的,不想听你瞎扯。赶紧叫你们领导来,我要你们赔偿我的全部损失!”
粗鄙不堪的言语从扬声器里钻出来格外刺耳,听起来像是前舱有人在撒泼,乘务员如何也劝服不了。
多么熟悉的配方。
一些终身支配黎念恐惧的回忆再次浮现。
她扫了一眼屏幕下方的文案,试图印证心中的猜想。
【海云7897舱内有人闹事,他不会是有超雄综合征吧!#海云航空 #海云空难 #大无语事件】
不知怎的,看着这段文字,黎念恍若隔世,眼睛也没来由地发酸。多日积压在心中的厚重阴云顷刻间被无形的大手拨开,久违的阳光趁机从狭窄的缝隙中顽强破出。就连沉闷凝滞的呼吸也畅快许多。
在办公室里接受调查时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独自面对局方的质疑、赵斌的冷嘲热讽,她照单全收,未敢吭一声气。因为证据丢失,所以一切不利局面都指向了她。
现如今,这份路人记录下来的音视频资料虽然看不清前舱的具体情况,但何尝不是一种有力的佐证。
她继续屏息凝神听下去。
“先生这是舱门,乘客不能随便打开!请您立刻回到座位上,否则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是安全员小张的声音。
那个乘客已经冲到了舱门口,听起来像是被小张钳制住,恼羞成怒不停挣扎。
“滚吧你!哪有那么多毛病,吗的。”
两人瞬间扭打到一起,嘈杂的打斗声把后舱竖着耳朵偷听的围观群众都吓了一跳,不用看也知道现场一定十分激烈。
录像的人嘴里还嘀咕了一句怎么不报警。显然不清楚外面的救援形势有多么严峻。
后来,黎念的声音响起,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
“先生您好,我是本次航班的副驾驶,您有什么诉求可以尽管和我提……”
接着发生的一切简直再熟悉不过。
虽然黎念总在刻意逃避去回忆那天发生的种种细节,但这些瞬间其实早已刻骨铭心,只要遇到触发机制就会被唤醒。
她也没有料想到那一记耳光是如此响亮,让视频里的所有乘客都倒吸一口凉气,也让围坐在她身边的朋友们面露难色。
“遇到这种乘客就算是局长来了也拦不住。”
“他真是有病吧!刚从北医六院精神科跑出来?”
“强开舱门事后没人追究他的责任?安全员都拦不住的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疯子……”
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黎念。
怜惜的、惊诧的、忿忿不平的……
“你们这样看得我好难为情。”黎念挠挠头,眼神在三人之间不安地逡巡。
她一直分不清自己是天生高自尊心还是后天成长环境倒逼着她过分要强。面对熟悉的人善意的怜悯,她竟会无所适从。
“姐,你被他打了怎么不告诉我们呀……”晋姝意焦急到带着哭腔。
黎念叹气:“谁知道执法记录仪偏巧在那个时候坏了呢?我当时想的是已经犯错误了,不能再酿成更大的祸端,就没敢跟他还手。早知道结果都是停飞,还不如和他打一架来得解气呢。”
“什么都别说了,就凭你这舍身伺猛虎的劲儿,你永远都是我姐。”陈鹏鹏举着喝到只剩一口的柠檬水,直接仰头饮尽。
黎念脸一垮,霎时哭得很难看:“鹏鹏……”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难解难分,不知流干了多少个大洋的眼泪才停下来。
“现在有了这份证据,公司一定能帮你讨回公道。”程澈道。
陈鹏鹏和晋姝意两个老油条默契地对视一眼,没忍心打击他的天真。靠公司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争一口气。
黎念顺手摸了一张外卖附送的餐巾纸拭去泪珠,然后把纸攥在手里,咬着牙道:“我现在就把这个视频发到飞行部的邮箱去申诉,让他们看看我遭受了多大的精神损伤。”
她说到做到,立刻挂上梯子打开公司内网,斗志昂扬地编辑邮件点击发送,顺手给公关部也抄送了一份。
见她六神归位转悲为喜,三人此行目的终于达成,打心眼里也跟着一起高兴。
直到黎念神不知鬼不觉变出一副麻将,晋姝意和陈鹏鹏默契对视。
以前这人就爱拉着他们通宵达旦地“麻”。已经有心情打牌了,看来是彻底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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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什么烂手气。”黎念把牌翻过来,不爽地扔掉。
第一回合,场面便有些焦灼。
黎念早早地就听了牌,却一直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制胜绝招。眼见着她的上家程澈打出来一张七条,自己又摸出一张无用的幺鸡,整个人瘫倒在牌桌上一动不动。
隔壁两个自诩雀神的老手怎么也做不出来好牌,看起来同样神色凝重。
接下来到第三圈的时候,程澈抽到一张八筒。他用手指点来点去,端详片刻后,将面前的牌一推:“清一色自摸,我这是胡了吧?”
他在此之前从未上过牌桌,就连观战的经历都不曾有过。规则都是现教现学的。
“啊!这就是新手保护期吗?”晋姝意站起来围观,不可置信地惨叫一声。
陈鹏鹏冷哼道:“开局第一把狗都不胡。”实则嫉妒早已写满在了脸上。
麻友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讲究,就是“千刀万剐不胡头一回”,不然会败光之后的牌运。但也有阻却霉运的事由,比如像程澈这样自摸胡牌。
也不曾想,他的手气从一开始便一直旺下去,把对面某些人的腰包都快掏空了。
“老天爷太不公平了,不带这样照顾菜鸟的。”晋姝意扫付款码时不忘哀嚎。
黎念笑道:“你个当姐的不得让一让小孩儿?”
晋姝意撇撇嘴,有些不服气:“我没有让!明明是他打得太凶。”
程澈先前因为赢得太多不敢吭声,这时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小意姐,我只是比较善于观察。”
“确实,”黎念伸手从背后取来菊花茶抿了一口,“川麻打法,一共就三种花色,还必须得缺一门,场上出现过哪些牌心里不得有数啊?”
牌桌上没有茶水好像就没有灵魂。
晋姝意气得跺脚:“你们这些臭三轮,就知道联合起来欺负人。”
程澈笑而不语,甚至还故意把手机声音打开。微信到账的语音播报响起,女声甜美动听,声声入耳像极了刮骨刀。
黎念在阆园的家不比基地宿舍公共活动区常年备着机麻,这里只有最原始的手搓麻将。
没打几圈便有人叫苦连天。
“我的宝,你家客厅好宽敞,放一台机麻也不过分吧。”陈鹏鹏懒洋洋地把手覆在牌上,象征性搓了搓便懒得动。
黎念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不行。”
话音未落,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妥。要是经常把朋友三四叫过来打牌,被谢持撞见了怎么办?
她竟然会生出金屋藏娇的罪恶感。
“陈跑跑!不要摸鱼!给我动起来!”刚刚经历大出血的晋姝意在对面叫嚣道,还时不时上手去教训他一番。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又不免是一顿互掐。
黎念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经意间碰到别人的。每次洗牌,指尖偶然相触,程澈的耳朵都会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程儿啊,你现在也算在京城稳定下来了,找到女朋友没?”晋姝意一边砌牌一边问道,口吻老练得就像工龄三十年的老前辈。
其实也就比人家早两年入职。
程澈挠挠头:“没有呢。”
晋姝意深表怀疑:“小伙子这么帅,有鼻子有眼的,不能够啊。喜欢年上还是年下啊?接受双飞家庭吗?小意姐回去帮你参谋一下。”越说越眉飞色舞。
“啊……”程澈有点被她吓到,话憋在心底半天,才支支吾吾说道,“我喜欢姐姐……”
彼时他正巧打出一张牌,黎念眼尖发现自己可以胡,赶紧把那牌夺过来,然后用力往前一推。
“哈哈,幺九!这回你们输惨咯。都快点给我打钱!”
她只顾着为来之不易的胡牌欢欣,丝毫没注意到好事者投来的促狭目光。
“咱们这儿不就有个现成的姐姐嘛。”晋姝意笑得愈发猖狂。
“什么?”黎念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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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持下班回到阆园,刚打开房门,便听见里面依稀传来阵阵笑声。
“人家小程比我小五岁,别嫌弃我老就行了。”
是黎念的声音。
莫非趁他不在,组了个相亲局。
谢持扯松领带踢掉皮鞋,从柜里取出那双黑色拖鞋穿好。
他出现在客厅里时,围坐在茶几周围搓麻的四个人齐刷刷望过去,表情像复制粘贴一般雷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嘴纷纷张成了“O”形。
黎念吓得霎时变了脸色,掩着唇倒吸一口凉气,大脑飞速运转应该如何圆场。
她刚才故意拿程澈开玩笑,似乎开过火了。
晋姝意一下一下拍打在黎念肩膀上,扯着她的衣袖,激动到语无伦次。
“那个,那个,那天在公司门口的!!”
和周围老头们不在同一个图层的极品帅哥。虽然气质凛然,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黎念内心在尖叫。这个在人群中总是过分显眼的男人早已让晋姝意提前撞见过,她简直找不到合适的解释了。
总不能说民航局的调查还没结束,领导专程来家访吧?还知道房门密码的那种。
陈鹏鹏抱着臂往沙发椅后面靠,一脸高深莫测,饶有兴味地开始看戏。
谢持的西装外套还搭在手臂上,但他只是立在原地,并不着急把它放下。深邃的黑眸流露寒光,将黎念紧紧锁住。
“念念,这么多朋友,不介绍一下?”他哂笑着慢慢走上前,语气透着几分冷意,暗含不容人反抗的强烈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