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声,唢呐不绝于耳。
春衍身子猛地一颤,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熟悉的红。
很好,又来了。
春衍已经彻底绝望,他这次连气也不叹,抬头就往轿身上撞。然而碰地一声之后,痛觉缓慢迟钝,略胜于无。
他依旧还在这顶红色小轿之中。
不管用了?
春衍抬头,想起自己看鱼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又看看这顶不住摇晃的小轿,内心火气顿起。
晚上睡觉噩梦连连也就罢了,大白天的小憩一会,居然也不放过他。
这真是当他好欺负不成?
既然这顶轿子要载他,他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还新娘?
他一个大男人,是个屁的新娘!
抱着一肚子火气,春衍掀开轿帘。外面抬轿的两个狼人(x)身材高壮,将小小的轿门堵得严严实实,想从这里溜走怕是不成。
知道右边轿外肯定是那个鼠妇人,他便没有再看,而是直接掀开左边窗帘。
现在是白天,轿外正在往后倒退的树林青翠茂密,林风轻卷起森林的雾气,阳光在旁边路面留下斑驳的影。
这边轿外空空,一个影子也没有。
窗口不小,他蜷着身子,蓄力往外一跳,落地时抱住脑袋就地一滚。
草倒树折。
既然是梦,当然不痛。
身后很快乱成一团,狼吼鼠嘶、鸟儿喳喳,嘈杂的声音炸开了锅:“新娘跑了!新娘子跑了!”
“在那边!快,快追回来!”
“要是让大王知道,肯定没有咱们好果子吃的……”
“……”
春衍已经一个翻身站起,钻进了茂密的树林里。
和刚才的路上不同,这里林子很深,阳光被茂密的树冠遮挡住照不进来,里面十分昏暗。
春衍一路狂奔,衣摆在身后拉成一条直线。
他听见头顶树林有鸟儿尖利的叫声,还听见身后草丛有野兽的粗喘。旁边灌木蹿出一只松鼠,吱吱叫着要扑到脸上,被春衍甩着衣袖一把挥开。
“抓住新娘,不能让他跑了——”身后尖叫还在继续。
春衍抬脚跨过一道长沟,钻进一片更深的林子里。林风吹在脸上,微微麻麻的痒,他却觉得十分痛快。
少时体弱,别说奔跑,连出门都是难事。长大虽身体好些,但他渐渐懂事,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快跑过。
如果所有的梦境都是这样快活又自由的,那他还生个屁气,恨不得天天做。
思考间,他飞身一跃,猛地撞进一片灌木从组成的墙里。
连绵的森林在这里消失,露出一片林中大湖。湖面广阔无边,阳光洒在水面,粼粼的波光流动不停。
春衍有一瞬间呆愣,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等回过神忙回头看,追在后面的老鼠山猪野狼都聚集在他钻出来的那片灌木从后,瑟缩着不敢往这边靠近。
春衍奇怪,但没追来更好。
湖边水浅处长着的水仙菖蒲迎风簌簌,一丛一丛,散发着好闻的香。
这是到了哪里?
他跟着湖面走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想起自己来这里之前正坐在凉亭里,若再不醒来,初九恐怕担心。
这样想着,春衍便不再乱逛。
他在周围找了下,在草丛里捡出块石头。正要仰头要往石头上撞下时,却觉得有点不对。
春衍鬼使神差回头。
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很高,长发披垂,穿一身看不出材质的黑衣,衣摆被草丛淹没。
逆着光,春衍蹲着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宽阔的肩膀分外有气势。
他放下石头,站起身。
“你是谁?”
说话的同时,也终于看清这人长相,古铜肤色,眉目深刻鼻梁挺直,两片饱满的唇微抿着,嘴角上翘,用一种温和而疑惑的目光看自己。
他没有回答春衍的问题,而是道:“你是燕来镇春肃庭之孙,春承远的第三子——春衍?”
声音低沉,震得人耳膜发痒。
春肃庭是春衍爷爷的名字,春承远是春衍他爹的名字。春衍掏掏耳朵,奇怪:“你认识我?”
这个人他是否见过,春衍已经没有记忆。但既然能出现在他梦里,又准确说出他和长辈的名字,那肯定是见过的吧?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衍道:“一睁眼就在这里了,可能是在做梦吧?我也不知道。”
“梦里?”男人眉头微敛。
还没说话,周围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山边树木不住摇晃,湖边青草起伏不停,涟漪一圈一圈。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藏在山边灌木里的山鼠野狼叫个不停。
随着他们的叫声,山林里一阵黑烟卷过来,所到之处狂风呼啸,树倒叶落,飞起的沙石迷得人睁不开眼。
灌木从中的叫声嚷嚷不停,似乎是在呐喊助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春衍还听到一阵撒娇似的嘤嘤嘤的叫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男人长袖一挥,“去。”
袖风所到之处草皮翻开,带着经过处几块巨石滚滚而去。
林间飞舞的龙卷立时停住,灌木中的叫声也不负存在。只林间草木依旧葱翠,湖面波光粼粼。
春衍傻眼。
他呆呆看着树木倒塌的山林,道:“梦……还能这样做?”
“不是梦。”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春衍身侧两步远,“你这是神魂离体,若是久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神魂离体是什么?”春衍不懂,“回不去又会怎样?”
“魂魄离开载体,无意识遨游天地。若是久了,便会魂魄消散,身死人灭。”
简而言之,就是死翘翘。
春衍四肢倏地一软,后退一步。他想起之前两次相同的梦境,觉得有点后怕。可又觉得或许这不是真的,不过一个梦而已,哪里会这么严重?
可心里却已经相信。
他很快冷静,思考道:“我这梦是最近才开始做的,连着已经两三日了。”
男人点头,温和道:“是一只成精的公狐狸,他将你的魂魄从身体里施法弄出来,塞进花轿里,想与你拜天地、成姻缘,娶你入他洞府。”
“娶我?”春衍以为自己听错,“我是男子,娶我?狐狸不是母的吗?”
男人轻轻勾唇,嘴角笑意温和,声音也十分温柔:“娶或不娶,全看心中喜欢与否。与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
也是,都是妖精,自然荤素不忌。
春衍没有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左右看了眼。四周山林青翠茂密,阳光灿烂,水边菖蒲、水仙开得正好。
他想起自己听到的那阵嘤嘤嘤的叫声,问:“所以刚刚是那只狐狸过来,你把它赶跑了?”
男人抬抬下巴:“是。”
“那他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来?”
男人摇头:“狐狸狡猾却记仇,这次是有我,待你回去,他不会善罢甘休。”
春衍皱眉:“成亲难道不应该是你情我愿吗?这怎么还强迫?”
男人微笑:“你若比他强,自然可以说不。”
春衍一屁股坐在草里,丧气道:“那我就只能等死?”
男人笑容更深,他看坐在草里的春衍,琉璃色的眸子里似乎盛满春光,十分温柔:“你伸手过来。”
春衍不明所以:“啊?”
但他还是站起身,往前一小步,将手伸到男人面前。
这人身形十分高大,春衍目测自己大约只到他下巴,宽阔的肩膀将衣服撑得十分挺括,一丝褶皱也无。
男人抬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
春衍拿近一看。
小小一个,通体浅红,粗糙表面上纹路浅浅,看起来十分眼熟:“石头?”
男人点头:“此石之中蕴含着我的一点力量,你拿着它,狐狸不敢近身。”
春衍将石头握进手心,抬头看男人,犹豫道:“你……跟那狐狸有仇?不然为何这样帮我?”
既帮他赶走那狐狸不说,还给石头护身。
男人歪歪脑袋,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样,眉间凝起一个小小的川字。
“仇倒是没有,可能……”他眨眨眼,抬头看了看天,“可能是跟你有些缘分吧。”
缘分?
春衍还想再问,男人却突然转头,往林子外面看了看,“啊,你该回去了。”
回去?
没等春衍反应,他衣袖一挥:“去。”
春衍只觉一片浓雾弥漫过来,身子猛地一沉后,周围一片黑暗。
不知多久。
“公子,公子……”
一股轻柔的力道拍在肩上,同时伴随着阵阵呼唤。
是初九!
春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初九焦急的脸。周围凉亭假山,池边一树桃花开得正好,落下满地碎玉。
见春衍终于醒来,初九才松口气,“公子总算醒了,你靠着这亭柱睡了好一会儿,再睡下去怕是要着凉了。”
春衍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不由想起刚才的梦境。
这梦好像做得太过真实了些,什么狐狸成精,什么娶亲,什么神魂离体,听起来就有点不明觉厉的的样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靠在亭柱上睡觉姿势不对,他现在腰酸背痛的,全身好像被碾过一般。
“不睡了,不睡了。”他扶着腰站起,“我们回房去吧。”
才起身。
吧嗒——
有坚硬的东西落在亭子的地板上。
初九眼尖,弯腰捡起:“公子,你的石头掉了。”
春衍接过:“我不是放荷包里了吗,怎么还能掉出来?”
他打开荷包口,眼神突然凝住。
荷包里已经躺了一块石头,椭圆,略扁,不过半个手掌大小,是一种褐中带红的颜色。
他把荷包里的石头拿出来,跟手上那块放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两块石头几乎一模一样。只荷包里拿出那块颜色深,手里才捡起这块颜色浅。
初九挠挠头,奇怪:“公子不是只有一块石头,怎么变成两块了?”
春衍按下思绪,将两块石头一起塞进荷包里。
“刚随手捡的,走吧,回去了。”